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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鲜市场杀人案



各位好!我是院长。

四月底,我院举办了第一季·惊人故事大赛。到目前为止,大赛邮箱内已收集了众多优秀的参赛作品。

接下来,我们将从众多参赛作品中,选出入围作品并发表,大众评审的工作也将同步进行。

区别于惊人院发布的其他故事,本次参赛作品展示,未经编辑部任何删改,力求完整客观地展示作者的真实水平。

大奖最终花落何处,请大家拭目以待。

11《消失的企鹅》

作者:董生

字数: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在吃晚餐,老公读了一则笑话:“队长开车经过,看见一名士兵带着一只企鹅站在路旁。带它去动物园,队长下令。是,长官,士兵说。几天后,队长又看见那名士兵带着企鹅站在路边。你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叫你带它去动物园?队长说。报告队长,我们去过动物园了,士兵回答,还去了马戏团,现在要去惊人院。”

我笑个不停。

这时,一只红嘴企鹅从桌布下面钻出来。

它说,我是死神,一周后的夜里我将会带走你。

为了不让你走得太匆忙、太悲伤,我会陪你做几件你最想做的事,甚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帮你实现一个心愿,然后我就会带你去南极。

对,天堂就是一个像南极一样的极寒之地,干净、整洁、肃杀,时间像雪花般结晶成淡蓝色的六角形,不再流淌,连一秒也不会滴落。但为了不让你过分恐惧,我还是称它为“南极”吧。对你们人类来说,南极充满了无穷的魅力,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净土,但对我来说,“南极”不过是我的家。

清晨醒来,我见到一只有些偏瘦的企鹅,坐在床前的板凳上对我说个不停。我翻了个身,裹紧被子,想要继续入睡。我以为还在梦里。

它有些没有耐心,说了句“该起床了”,然后跳下板凳,跑到飘窗前,“嗞啦”一声拉开窗帘。亮晃晃的日光闯进来,照得我头晕眼花。“别睡了,快起床吃早餐。”它有些严厉。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呆萌的死神,”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我是说,你比电影里的死神可爱多了。”我禁不住笑了。

“哼,”它背过身去,扮了个鬼脸又转过身,依然是一只人畜无害的企鹅,“谁说死神一定要高挑并且还拿着镰刀?那是以前的形象,早就过时了,我们死神也懂得与时俱进,关键不是外表,而是冷酷的内心,更重要的是必然到来的结局。有眼不识死神,七天后你哭都来不及。”它的声音有些像鸭子。

可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它内心的冷酷。要是真有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站在面前,或许我会感到战战兢兢,可面对它,我的肾上腺素水平一点儿也没有升高。最近太累了,我想好好放松下,不用每天都紧绷着神经,没完没了的调查已让我精疲力尽。凶手已经杀了三个人,可线索又断了。我好想应付一下,随便写一篇稿子交差,可那又不是我的风格。本想睡个懒觉,谁知一大早就被这只不请自来的企鹅吵醒了。太累了,真想在冬眠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洗漱好,我去热了两杯牛奶,烤了一个馒头,又找到一盒快要过期的豆豉鲮鱼罐头。

“给你,吃点喝点吧,看你那么瘦,哪里像一只无忧无虑的企鹅。”我将牛奶和鱼罐头递给它。

“瘦点好,再胖更不像死神了。”它喝了一口牛奶,被烫到了,不停地用右边的翅膀扇着风。它笨拙地打开鱼罐头,“咦——,太难闻了,我不吃豆豉。”它将罐头推给我,不客气地拿走了两块烤馒头片,“我喜欢吃脆皮的,不过这馒头脆倒是脆,就是太干了,好像晾了一个夏天的树皮。”

还是一只挑剔的企鹅。

烤馒头片是老公的最爱,和他在一起生活几年后,我也喜欢上了这种吃法。我夹出一条鲮鱼,就着馒头吃了,感觉味道怪怪的。似乎已经变质了,但在企鹅的注视下,我强忍着吃了两条鱼,吃完连打了三个嗝。连呼吸都有了气味。

“你怎么证明你是死神?”我问它。

“我不需要证明,死神就是死神。你需要证明自己是记者吗?”它反问我。

“需要啊,采访时很多人都想查看我的记者证。”我说,“你有死神证吗?”

“我没必要向你证明。”

“上个月初七,立冬时,在江北的一处烂尾楼发生了凶杀案,受害者是一位流浪汉,他遇害的时候,你在吗,死神?”说到“死神”时,我故意升高了音调。

“死神”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在······那时我在纽约,应该是别的死神带走了他。可能是O,也可能是S。最近我们的业务有些多,人手不够,需要带走的游客又太多了。”

在它看来,它们是导游,我们是“游客”,早晚要跟它们离开。

“有很多个死神吗?”我问。

“不多也不少,一共十二个,自我介绍下,我是死神子栖,你也可以叫我Q。”它说。

“好吧,死神小Q······”我无法反驳它,它也没有证明自己。我穿上牛仔裤,套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准备出门。

“是死神Q!”它提高音量强调,见我出门,又问,“要去哪儿?”

“出门走走。”我说。

“可外面不安全,再过一周你就——”

“躲起来时间就会停止吗?”我没好气地说,“你除了不断提醒我,一周后我将死去,还能做别的吗?你能帮我调查吗?你能认出凶手吗?”

“我能闻出凶手的味道。”它不动声色地说。

“我信了你个鬼,还是先送你回家吧。”我瞥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女儿四岁时和海洋馆企鹅的合影,她和它几乎一样高。我拿起桌上的钥匙,走到玄关换上运动鞋出门。它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女儿很喜欢企鹅,要是她在家就好了,可我又不想她见到它,万一它真的是死神,可就不好玩了。我一点儿都不想让她冒险。

我们进了电梯。光洁的镜面映出企鹅的身影。“你想现在就去南极?”它说。

“去什么南极?我是说去动物园。”我感觉自己很像那个士兵。

“好吧,既然你想去,我陪你。你要是真想现在去南极,我还办不到呢。”

来到大街上,没有人对一只走在我身旁的企鹅感兴趣。大家都在低头行走,却看不见高约一米的企鹅,似乎有一条流水线在驱赶着人们前行。每个人都在刷手机,有的人在看直播,有的人在刷短视频,还有人在看最近的新闻。世界安静了许多,人们只在网上吵吵嚷嚷。在地铁上,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女偷偷看了我一眼,捂住了口鼻。

“好腥啊。”企鹅说。

我有些不悦,是鲮鱼的味道,我说:“别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可不想别人把你当做怪物抓起来。”

“可是真的好腥啊,就像鲨鱼——”它说。

“马上就到动物园站了,跟紧我,别走丢了。”我打断它。一想起凶手案,心里就一阵烦躁,千万不要再有人遇害了。

“可······我不住在动物园。”它说。它还是跟我下了车。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它却丝毫不觉得冷。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扫码买了一张票。

“你冷吗?”它假装关心我。

“你说呢?”我低头看着它。

“冷也没办法,谁让你不多穿些。我又不能借给你这身皮毛。”它摊了摊手。

切,我也没让你关心。“可你这样算没穿衣服吧?”我笑它。

“不用你管。”它走在前面进了动物园。

冬日的森林动物园一片萧条,安静得仿佛一座墓园。海洋馆更是破败不堪,外墙漆好像温室效应影响下的南极冰川,纷纷剥落,弃墙而去。观赏鱼在墙上的鱼缸里游个不停。海豹和海狮病怏怏地躺在水池边。身上有白斑的海豚潜在水中,像是中了鱼雷的潜艇。还是没有见到其它企鹅。两年前我带女儿来这里看企鹅时,还是一片热闹景象,一年前海洋馆没有了企鹅,如今怕是海洋馆都要被拆了。

管理员拎着一只水桶从水池尽头的房间里走出来。这时,海豹和海狮爬到岸上,海豚也欢快地游过来。他从水桶里拿出沙丁鱼喂它们。他笑着摸了摸海豹的头,又将几条鱼扔给海豚。

“不好,O临时接了新业务,来不了了,我去去就来。”它焦急地说。Q从海洋馆离开了,像会瞬间转移的死神一样消失了。

管理员走过来,笑着对我说:“这么早就来看表演呀。”他是一位身材管理得很好的中年人,身上的衣服很单薄,似乎一点都不怕冷。

“奥,不是。就是想来看看海豹和海豚。”我在想Q,有些走神。

“你是真心喜欢动物吧。其实,喜欢动物和喜欢看动物表演是两回事,对它们而言,表演是一种虐待。”他说。有一只海豹跟在他身后,他拿出一条鱼喂给它,“就这样看着它们吃东西多好。”

“请问,还没有企鹅吗?”

“刚才我以为看见企鹅了呢,就在你的右手边,有一只饿得有些瘦的企鹅。”他说,“应该是我的错觉,毕竟我也好久没见到它们了。”

“去年冬天来海洋馆时,就没见着企鹅。”我说。

“说来也怪,去年十二月十四日,它们集体消失了。我记得很清楚,双十二有一场大型表演,企鹅还参与了演出,谁知两天后却不见了,就像它们又进化出飞翔的本领,飞走了。”他摊了摊手说。

企鹅在十二月十四日集体消失!我震惊不已。

我也记得很清楚,十二月十三日是周五,长川加了一夜的班,清晨才回家。周六我独自带着汐汐来动物园看企鹅,然而一只也没有见到。她闹个不停,说要去南极看它们,我说等她长大一些再去,她一脸的不相信,整天都闷闷不乐。晚上,长川做了她爱吃的菜,他说,过几天我们全家人去芬兰,先给妈妈过生日,然后留在那儿过圣诞节,好不好?汐汐这才开心起来,乖乖地吃了饭。

而今年他们去了复活节岛游玩,我因为工作没去成,现在独自一人来到没有企鹅的海洋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座城市变得黯淡是从企鹅消失开始的。

今年清明节,躲在黑暗中的凶手杀了第一个人。他是一位流浪汉,死在了滨江公园,死因是割腕后造成的失血过多。他生前喝了一瓶茅台还有四瓶啤酒,醉倒在血浴里离开了人世。四月初,我刚休完长假回到工作岗位,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流浪汉生活的深度报道。

等第二个人以同样的方式离世,警察才确认流浪汉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了。第二个受害者叫柳莺,是一位富有争议的直播网红,曾当着几万人的“面”残忍地直播虐杀动物,有人在弹幕上打出“虐猫者不得好死”,她也毫不在意,后来她的账号被封了。等她改变人设,摇身一变为美食主播,重回大众视线,又渐渐收获了拥趸,却突然被人杀了。

八月初六,也就是立秋那天夜里,她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身上到处是拳打脚踢甚至是鞭笞的旧伤,死因同样是割腕后流血过多。她的未婚夫,一位小有名气的综艺演员成了最大的嫌疑犯,最后因为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当晚,他和两名女性在酒店开房)而免于牢狱之灾,但被柳莺的粉丝从线上到线下谩骂讨伐,围追堵截,一时不得安宁。

那天下了一夜的雨,凌晨,我代表抹香城日报赶到案发的海鲜批发市场时,周围已拉起长长的警戒线,盲目围观的人群和不停闪烁的警灯喧嚣了一整晚。自那以后,我又开始失眠,并且越来越严重,到了要服安眠药的地步。

第三名死者是假日海鲜的保安,死于霜降。杀手似乎偏向于在节气那天杀人,很像一个强迫症患者。

尽管每个案发现场都找到了假日海鲜公司的企鹅钥匙扣,很多人曾被视为嫌疑人,可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凶手还隐身在迷雾中。也许他/她已经离开了抹香城,留下一座黑暗的迷宫,困住生活在此的每个人。

我以记者的身份在调查。可调查越深入越没有头绪,我像是被蜘蛛网层层缠住,仅仅从案件里面爬出来已费尽我全部力气。前几日我将收集的资料复印了一份,送给在市公安局做刑警的高中同学蒋云舟,还没有得到他的回复。

海洋馆管理员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又带到想象空间,他说:“有时我倒幻想企鹅会飞,在风和日丽的黄昏,排成人字形的企鹅从高空飞过,后面跟着缓缓扇动翅膀的蓝鲸,壮阔地从南极飞往北极,又从北极飞回遥远的家。”

“没想再引进几只企鹅?”我将飞翔的企鹅从脑海里赶走,说。

“应该过几天会来两只新的。”说完,他笑着离开,接着去喂动物了。他卷起裤脚,径直走进水里,和前来吃鱼的海豚嬉戏。

我曾经以为,鸟在天空飞翔,鱼在水里畅游,无比自在,但看到动物园里动物的颓丧生活,又不胜唏嘘。手机响了。是报社发来的信息,又有人遇害了,这次是一名年轻的女性。

我忽然觉得海洋馆腥味异常,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我起身离开动物园,乘地铁赶往城西。

十二月十九日,一个和节气无关的日子,第四起谋杀案发生了。凶手还在抹香城,又从地底爬到地面,像一个越来越勤快的死神,熟练地打包好生命,漂洋过海快递到南极。

到达终点站后,我跑到马路上,打了一辆车去三公里外的工地。那里照例拉起一圈警戒线。昨夜下了雨,工地积了水,小路泥泞不堪。又是一个让人难熬的下雨天。

那是一处停工已久的工地,被凶手当做了绝佳的犯罪场所。我看见蒋云舟,招手想让他过来。他低头走出警戒线。

“你来干什么?”他有些愠怒。

“调查报道是我的职业,我当然是——”

“不要再插手调查了,你应该知道,曝出的信息越多,越会刺激凶手。”他严肃地说。

“我可是刚到,什么都没做。你要是真不想信息泄露,就把这些人都撵走啊!”我有些气愤,周围全是拿着手机拍摄的群众,“也许现在视频已经在网上传播了,你怎么不去管管他们?”

“我是为你好,不想你引火烧身,”他说,“我不想你也没了命,你要为了长川和汐汐照顾好自己。”

我看见有人在拍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我走过去,大声说:“给我删掉!”那人吓了一跳,秒删了视频,当我转身后,他小声嘟囔着脏话。

“谁的无人机?”云舟喊道,“小刘,快过去看看!”

头顶传来嗡嗡声,像一群蜜蜂飞到了案发现场上空。小刘跑到人群中,命令飞手将无人机降落下来,他收走了无人机,并训斥了那个看起来才十五六的飞手一番。

“看到没,这年头,每个人都是媒体,你看住了我这个记者也没用。”我说。

“你少给我添乱就好了,快回去吧。”他说。

“我添乱?你有能耐,为何不早些抓住凶手?这已经是第四个人了!还想等第五个人遇害吗?”我心里憋着一团火,立即怼了回去。

“好了,别让人看笑话了。”他将我拉到一旁,“已经有线索了,等破了案,你再好好报道,现在回去吧。”他转身走进了警戒线。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在心里说。

夕阳斜挂在西北天空,红得好像一汪血,慢慢地从天上滴落到人间。一阵风吹来,冻得我瑟瑟发抖。离开案发现场时,我竟然又见到了那只红嘴企鹅。它跟着我离开混乱的工地。

“你来做什么?”在地铁站候车时,我问它。

“你忘了,我是死神。死神O有事来不了,我只好帮它送走旅客。”

难道叫Q的企鹅真是死神?想到这儿,我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见到死者了?”

“见到了。”它说。

“真的?”我无比好奇。

它点了点头说:“她叫杨笠,二十七岁,是一名质检工程师,单身,喜欢猫。”

“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告诉我的,去南极的旅途很漫长,肯定会闲聊几句。”

“你又从南极回到了这里?”我感到难以置信。

“对啊,我是死神,回来很快的,去的时候慢是因为要带着她一起。”它看着我说,“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在等你。”

“这样啊······你继续说吧,你们还聊了什么。”

“很多细节她都记不起了,只记得很冷很冷,有人一直在打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南极,她以为是在梦里,一直说好冷,好冷。我只好让她抱着我,之后她感觉暖和了不少。蓝鲸将她变成了一只企鹅,它很快适应了南极的低温。”

“又是割腕······”我说,“蓝鲸把它变成了企鹅?”

“嗯,蓝鲸是我们的领导。杨笠还说,隐约有一股香气弥散在周围,不太像香烟的味道,有把刀在切割什么挣扎跳动的东西,有些腥味,像是在杀鱼。”

“是凶手在割她的手腕吧。”我说,手腕不自觉地疼了数下,“她有没有说,是谁杀了她?”

“她不记得了。”它说。

天完全暗下来,我感觉更冷了。地铁终于来了。临下车时,我问它饿不饿。

“还好。今天不想吃鱼了,血腥味让我受不了。”它说,“你不用管我,我可以不吃晚餐。”

“死神也怕血腥吗?”

“倒不是怕,就是很厌烦。我不喜欢太过年轻的旅客,尤其是这些连死都没弄明白的人。”

晚上回到家,我煮了两碗鸡蛋面,给了它一碗。它学我夹起一根面条,吸溜着咽下。不想吃晚餐的它很快吃完了,趴在桌子上看我吃。

见我吃完了,它说:“你要自己收拾哦,我可不会做家务。”

“嘿,我也没让你帮忙。”我说,“去一旁玩吧。”我刷好碗,见它坐在板凳上发呆,说,“想不想跟我一起刷牙?”

“才不要,再说,我也没有牙齿。”

“好吧,没牙仔,我自己去刷了。”

睡觉时,我将Q带到女儿房间,它躺在小床上,望着头顶的星空,对我说:“星空真漂亮,你更漂亮,清雪晚安。”

“嘴还挺甜,子栖晚安。”我说。

入睡后,我又做了很清晰的梦。在梦里,我也去了复活节岛,见到了汐汐和长川。

六岁的汐汐抱着企鹅在海里冲浪,长川在海滩上晒太阳。一位穿着比基尼的美女扭着屁股走到他旁边坐下,和他搭讪,他喝着加冰的蓝色饮料,笑着和她聊天。

海边的风越来越大,长川跟着她去乘沙滩车。海里的浪也越来越大,汐汐依然抱着企鹅在冲浪。忽然一个巨浪打下来,冲开了她和企鹅,她在海里挣扎,企鹅飞快地游过去救她。

长川却和比基尼美女在沙滩车上吻了起来,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将他们卷进了海里,消失不见了。

企鹅抱着汐汐从海里走出来,她醒了,她和它站在海浪冲刷不到的地方,和十几个莫艾石像站成一排,望着黑蓝色的大海,海面上鲨鱼群正围着长川和比基尼美女回旋。

一道闪电劈下来,焦味刺鼻,我惊醒了。

第二天。

清晨醒来,我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吓得我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企鹅不在了。我跑到厨房,推开门,滚滚浓烟冲了出来。这时,烟雾报警器突然响了,水从天花板上喷洒下来。我赶紧拔掉了所有电源。十分钟后,厨房里的“雨”终于停了。

对不起······有声音传来。我看到了企鹅。原来它还在。

我有些哭笑不得,它成了一只落汤鹅,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把它拉到客厅,又去衣柜拿了一条新浴巾,给它擦身上的水。它说不用,只见它飞快地抖动身体,跳起狂野的舞。沙发却像是落了千万点雨。它看到后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告诉它没事,不用说对不起。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它识趣地去拿浴巾,垫着脚给我擦头发。我笑着接过浴巾,擦过头发,又用吹风机吹了几分钟。

“帮我也吹吹。”它说。我将吹风机对准它,调成冷风,开到最大,它故意张大嘴,在地上蹦蹦跳跳,表情十分夸张。“真舒服,就像在南极。”它说。好吧,我被它逗笑了。

“你刚才在厨房做什么呢?”我说。

“在给你做早餐,烤馒头片。”它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我。

“你还真有心。现在烟没了,我去看看。”它跟在我屁股后面去了厨房。烤箱里躺着六块木炭。“这就是你烤的馒头片?”

“对啊,向你学的。我想好好地照顾你,就像你对我那样。”

我笑了出来:“敢情我是这样照顾你的啊。”

“额······确实不太像。我只是想让你在剩下的六天里过得快乐。”它低头看着木炭说。

“你少咒我就是照顾我了,小心一语成谶。”

“好吧,我尽量注意。那我们吃什么啊?”它还没有忘了吃。

“我带你去吃小笼包吧。你要是饿的话,可以先吃点饼干,我记得还有一包曲奇。”

“不吃不吃,我不吃。”它像拨浪鼓一样摇头,“还是去吃小笼包吧,或者虾饺也行啊。”

“好,去吃虾饺,小心把你吃成个胖子。”

“不怕,我离胖还远着呢。”

我带Q去了经常和老公去的钱味汤包店。他家的虾饺我百吃不厌,怀孕时,老公会特意起个大早,跑三条街去买他家的虾饺。

“老钱,来三笼虾饺。”我说。

“这不是纪清雪嘛,好久不见。”钱老板热情地说。不一会儿,虾饺就端来了。

“它两笼,我一笼。”我笑着说。知道它饭量大,两笼应该够了。

“这位小朋友,胃口很好嘛。”钱老板开完玩笑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朋友?”我看了看企鹅。

“嗨,这没什么,我可以让他们这样认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是企鹅,容易引起误会。”它边吃边说,“真好吃。”

“没想到,你还真有些能耐,就是做饭差了点。”我又笑它,“慢点,不够还可以再点。”我还没开始吃,它已经吃完了一笼。

“嗯。”它点了点头,“就不和你客气了,反正再过几天你的钱就没用了,还不如买好吃的。”

“又来!”我瞪了它一眼。

“嘿嘿,不提了。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它嬉皮笑脸地说。

吃完,我们去了杨笠生前工作的第三方质检机构,负责人吴垠同意接受采访。他说警察刚来过,带走了杨笠桌上所有的物品。

“能不能介绍下杨笠的基本情况?”我说。

他说:“她平时工作很认真,专业能力过硬,同事关系也都挺好,只是快三十了还没找男朋友,有人怀疑她是拉拉。”

“是你这样认为吧?”我说,“即使真是拉拉,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奥不是……”他慌忙解释,“我倒没觉得她是拉拉。杨笠之前一直和人合租,可前些日子忽然有钱买房子了,同事都以为她中了大奖。她买了一套城西的大房子,而且是全款。谁知刚搬进去没几天,就无福享受了,这就是命啊。”他耸了耸肩膀,叹息一声。

“麻烦说话积点德。”我有些烦他。

这时,Q问他:“杨笠还有没有别的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这小朋友也是记者吧?呵呵。”他连笑两声,说,“杨笠特别喜欢猫,之前在出租屋里养了一只加菲,经常在朋友圈里晒猫,搬进大房子后,她却不养猫了,好像变了一个人。没搬过去之前,杨笠和室友因为加菲大吵了一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室友嫌杨笠的猫抓烂了她新买的大衣,杨笠说赔她一件新的,可对方还不依不饶地说必须赶走猫。那天杨笠出奇地愤怒,最后竟然将加菲扔出了窗外。猫当场就死了,还差点砸伤一个老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认领加菲的尸体,之后也没有再养猫。”

我快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话:“真是她扔出去的猫?”

“有一次单位搞团建,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杨笠亲口说的。她的室友也是我们的质检员,后来我就把她们两个人调到了不同的部门。”

“那位室友还在这里工作吗?”

“在,不过今天不在,朱悦然被警察带走了,很可能是她杀了杨笠。”

“调查结果没出来前,别乱猜疑。”我说,“室友之间有矛盾很正常,应该不至于杀人。你觉得朱悦然这个人怎么样?”

“她呀,和杨笠的个性有些像。她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一起租房子,又一起进了我们单位,还都是做质检工作,曾经好得像一个人。”

“工作上有冲突吗?”

“你是说升职方面吧?我是觉得她们两个人的能力差不多,选部门主管时,朱悦然主动找我,说她不想当领导,于是那个职位给了杨笠。她们之间一直挺好,直到大吵一架后,就再也不搭理对方了。”

“好,多谢。”我说,“可否采访下别人?”

吴垠推荐了几个和杨笠、朱悦然关系相近的同事,采访完,我和Q离开质检机构。走在路上,Q说:“我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我也这样想。”我说。

“我们用的判断方法不一样。你是靠推理,我是靠嗅觉,这里没有凶手待过的味道。”

“凶手有什么味道?”我好奇地问。

“一种独特的腥臭味。”

“腥臭味?”即使真有这种味道,我也很难闻到,感冒一周了还没好。

“昨天在去往动物园的地铁上闻到了,后来又在案发现场闻到过。那股腥臭味一直跟着我们,我很怕你遇到危险。”

“下次你再闻到马上告诉我,。”

“当时我就告诉你了,你没在意······”

“好吧,下次我认真听你说话。”

它说:“接下来去哪儿?”

我说:“去案发现场。”

在地铁上,我问它:“有味道吗?”

“什么味道?”

“腥臭味啊。”

它白了我一眼:“你觉得每次乘地铁都能碰上杀人凶手的概率是多大?这可是一座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

“八百万减一种?”我说。

“就你这数学水平,我也懒得和你说了。”

“八百万人,每天去世的人应该很多吧,你怎么不去接它们去南极?”

它又白了我一眼:“还不是等你。”

下了地铁,我买了一个煎饼、两杯豆浆、十串鱼丸和二十串鱿鱼。只有煎饼和其中一杯豆浆是我的。其余都是它要的。它像一位撸串老饕很快吃完了鱼丸和鱿鱼,又一口喝完豆浆,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幸好它吃饱了。

“再这样吃下去,估计我要变胖了。”它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那也没见你少吃。”我说。

它走在前面,我们到了凶杀案现场。冬日午后的阳光像奶油一样惨白,从灰蒙蒙的天上淌下来。一点都不暖和。

“你闻到什么没?”我说。

“没,我又不是警犬。”它一屁股坐在岩石上。

“好吧,不逼你了。”

案发现场依然拉了一圈警戒线,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周围异常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地面是杂乱的脚印和通向远处的车辙。我在附近转了几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的侦查能力太差,要是我能像Q一样见到死者就好了。

我坐在它旁边,看着白亮的太阳逐渐发黄发红,如一枚腌了许久的鸭蛋黄,浸染了时间之盐,又挂上一层白霜。

“我见过他们。”它开口打破了沉默,像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煮熟的咸鸭蛋,蛋壳上裂开一条微细的缝。

“谁?”我问。

“我见过你老公苏长川和你女儿苏汐。”它说。

裂缝更大了。似乎太阳也裂开了一个缺口。

“你肯定看了挂在客厅里的全家福。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是看过你们的全家福,不过,我想说的不是照片,我是真的见过他们。”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我说,“我是做什么的?”

“按你的说法,你是死神Q。”我说。

“对,我像见到杨笠一样见到了苏长川和苏汐,就在一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风吹得我身体抖动起来:“你说什么啊?他们去复活节岛度假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不要再骗自己了,一年了,你该接受这个事实了。”

“我可没见过像你话这么多的死神,连活人的事情也要插手。”我的眼里积了一汪水,有几滴溢了出来。

“一年前,他们遭遇不测,溺死在长江里。那天夜里是我接走了他们,我们见到了哭晕在江边的你,你看不到我们,但我们都在向你挥手告别。苏汐很喜欢南极,在那儿有很多企鹅和她一起玩,你老公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照看她,不让她掉进冰缝里······”它说。

我抱着它哭了出来,压抑了一年的眼泪再次决堤。头无比昏沉,像是装了一吨的乌云,可我清晰地知道他们离开了。我总觉得他们不是出了意外,而是被人谋杀了,我无法接受那样突如其来的噩耗。

后来,抹香城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为了让自己彻底忙起来,我主动接了跟踪报道的任务。我想尽我所能找出凶手,最好比蒋云舟还快一步查出凶手是谁。可是我失败得很彻底。又有一位无辜的人成了死神的“旅客”。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它说。我抱着它哭晕了过去,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火烧云在天边铺成一排燃烧的翅膀,好像鲲鹏展翅飞过。

“我们回家吧,”眼角的泪已经干了,Q身上还是湿乎乎的,“回去你也洗个澡。”

“嗯。”它抬头问我,“晚上可不可以吃鲽鱼?”

“没问题。长川以前在假日海鲜工作,但它家的鱼不新鲜,有时还会有死鱼。我们去梦龙鲜生买。”

“人间的美食又多又好吃,即使吃胖我也无法拒绝它们。”它跳下岩石一摇一摆地走在前面,我被它逗笑了。

子栖肯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而不是为我送行的。不管在多近多远的将来,我总会和老公和女儿相聚。当晚一夜无梦,我睡得十分踏实。它屁股对着我,趴在床的另一头睡得像一只企鹅形玩偶。

十二月二十一日,Q到来的第三天。清晨,它和我一起醒来,我教它做早餐。

我告诉它如何做鸡蛋饼,如何正确地使用烤箱,它连连点头,自告奋勇地拌了蔬菜沙拉。味道还不错,我说。听到夸奖,它呆萌地笑个不停。我煮了两个紫薯,它问我为什么紫薯煮出来的水是绿色的。我怎么知道,我说。晚上我们烤生蚝吧,它说。你尽想着吃,我说,我还要工作。

“今天我们去哪儿?”它说。

“暮云山。”我说。

“继续调查吗?”

“不,去看长川和汐汐,他们长眠在山上。”

“嗯。”它微微点头。

“这次我们坐公交去,路做到底站就到了。我不想太快到那里。”

去年,长川打算在我生日前一天,带我和汐汐去芬兰,他已订好了票,他说,也许会见到极光。谁知意外从天而降,他们在我生日的前两天离开了,我再也没心思过生日了。

一个半小时后,公交停在了暮云山。爬了大约三百级台阶,十一点左右,我们到了荒无人烟的墓园。那里埋葬着数万个灵魂。女儿的墓挨着老公的。我将一捧向日葵放在女儿的墓前,将一把鸢尾放在老公的墓前。

“汐汐今年六岁了,该读小学了。”我说。

它也没有空手而来,将一只千纸鹤放在汐汐墓前。“愿汐汐乘鹤飞翔,快快乐乐。”它说。

“我想她乘着纸鹤飞来抹香城。不过,按你的说法,四天后我就会见到她,快了。”

“哎呀,我不提了,你又提。其实,我真的不想带你走,人间比南极有意思多了。”它说,“尤其是美食,真让我难忘。”它暴露了自己的吃货本性。

“没事,”我说,“风景和食物再美,也比不过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美。我很喜欢南极,住在冰房子里很惬意。”

“怎么还有一块无字碑?”它看着汐汐旁边的石碑。

“这是我将来的家,也许下周我就要来了,它却还是毛坯房。”我苦笑一声,“当然,要是跟你去了南极,这里就用不着了。”

“在南极,常常有抑郁的企鹅跑到冰山处绝食自杀,你不会自杀吧?我不想要你这个旅客,留下挺好。”

“怎么,”我笑着低头看它,“死神定下的日期也可以更改?就这么没契约精神?”

“规矩是死的,人却可以向死而生。只要你答应我不自杀,我会好好保护你,给你借来一周又一周的时间。”它一脸认真地说。

“好。我也保护你,我们互相保护,一起挨过这个漫长的寒冬。你会陪我过冬吗?”

“我······我会!”它说。

我抱了抱它:“太好了,到时你也会吃成个球。”

“胖了好,这样我就有理由像O一样变懒,患上晚期拖延症,见到蓝鲸大叔,它也不会责怪我们。”

“蓝鲸大叔,手下留情呀。”我笑着说。

我们沿着小径往回走。这时候,又有人来到墓园,是一位戴着墨镜和帽子的年轻女性。我们擦肩而过,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也有一款同样的墨镜。前年长川从荷兰出差回来,作为迟来的七夕礼物,他将一副墨镜和一个解压玩具送给我。有一段时间我常常戴着墨镜出门,自从长川离开后,我再也没有戴过,解压玩具也不知去向。

她手里拎着一瓶白兰地,忽然觉得她和年轻时的我很像。长川很喜欢喝酒,读大学时,我常常和他一起喝,我们会在沿江景观道上骑双人自行车,坐在江边分享一瓶啤酒,看着红日隐没,星河升起。有一天我们乘梦龙号游轮在海上游玩,长川突然单膝跪地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了他。至今想起,我仍闻得到幸福的香槟味道,夕阳在海面倾洒的溢彩流光依然历历在目。婚后不久,我们不约而同戒了酒。半年后,汐汐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当她停在老公的墓前,我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觉得有人来看老公,替他欣慰,另一方面又感觉不对劲。她打开了酒瓶,我快速折返回去。

“你好,”我喊了一声,“你是长川的同事吧?我是他爱人。”

“清雪姐,你好,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早就认识你了。”她笑着说。她的笑中有些邪魅。接下来发生的事将我击得粉碎。心底的大厦终于坍塌了。

“你能来看长川就已足够了。白兰地就不用了,他早就戒了。”她正要往地上倒酒,我制止了她。

“清雪姐,你也太不了解长川了吧,他可是很喜欢和我喝酒啊。”

“胡说什么呢你!你以为你是谁?”

“我还怕你不问呢。我们换个地方聊天吧,去我和长川常去的酒吧。这酒就留着我们喝,不给他了。”

Q紧紧跟在身后,我们去了“鹿特单”酒吧。在酒吧的墙上,我看到了一排解压玩具。它拿了一个在手里玩。“这是什么?”它问。

“增压玩具,玩多了血压就会升高。”我说。

它将玩具放了回去,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我坐在它旁边。音箱里流出维塔斯的《歌剧2》,它听得入了神。

戴墨镜的女人要了两个酒杯,走过来坐在我们对面,玩弄了一会儿解压玩具,挑衅道:“你说这玩意真能解压吗?”

我喝了一杯她带来的白兰地,又涩又苦,随后舌根处有些回甘。我说:“说吧,你和长川怎么认识的?”

“先自我介绍下,我是方小程,长川的恋人。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她摘下墨镜,脸上挂着难以名状的笑容,“那时的长川就像酒吧的名字,我从未见过有人那么孤单,如一只离群索居的小鹿。你们究竟是怎样把日子过成了那般不堪?”

“我们的生活不需要你操心。你到底是谁?”我压着心中的愤怒说。

“我呀,没什么特别之处,是一个护士,有时会在这儿兼职唱歌。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轻轻地哼唱了几句,“朴树的歌你听过吧?”

“不需要你管。继续说吧,你和长川的事。”酒精在我的体内奔突,热力涌来。

方小程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对着空酒杯说:“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在鹿特单相遇,那时我唱了一首《平凡之路》,他站在我面前认真地聆听,他一直在笑。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不想一个人过,想邀请我喝几杯。我没有拒绝。他点了拿破仑,我们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聊天。他手上有戒指,可那又如何,我也没好多少,我们只是聊聊,谁知一聊就聊到了深夜。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天我们没有开房,而是去了江边,他撬开双人自行车的车锁,我们伴着江上渔火骑了好久的自行车,还一起看了壮观的日出。”她摇着酒杯,新加的冰块在杯子里乱撞,好像赤裸裸的躯体。

她接着说:“后来,他提出带我去真正的鹿特丹,荷兰的那个鹿特丹,他可能对你说的是去出差吧,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周,他告诉我,那也是他最快乐的一周。我们像世界尽头的两只无脚鸟,吃着含有大麻的蛋糕和曲奇,披着两道彩虹,游遍了鹿特丹的大街小巷。我最爱的还是乘坐Spido游船游览鹿特丹港,在船舷上给他唱朴树的歌,你能想像其他游客有多么羡慕我们吗?那游船可比他向你求婚时所乘的梦龙号游轮漂亮多了。你真应该去趟鹿特丹,去乘下那艘游船。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真心喜欢长川,我无法忍受他和你在一起,所以你拥有过的我都要加倍拥有。离开鹿特丹时,我特意去给你挑了礼物,就是和这副一模一样的墨镜。”她转着手里的墨镜,又拿起来透过一只镜片看向我,“听到这儿,你气坏了吧?”

“你这么喜欢旅游,想不想跟企鹅去南极?”我深吸一口气说。

“多谢好意,可那天寒地冻的地方,我才不想去。”但她就像刚从南极回来,冷气袭人,“你不会今天才知道吧?应该是,不然你也不会去山上看他了,今天可真巧。我一度以为是你杀了长川······”

“去你的!和你才有关!”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咳,是我多想了。即便早就知道,你再愤怒也不会连累汐汐呀。”

这时,Q说话了,它站在我这边:“虽然我现在不能做你的导游,可以后我肯定会带走你。”

“呦,小朋友还挺逗!”她眉毛挑得老高。

“汐汐也是你能叫的!你自己在这儿慢慢喝吧!”我起身离开,Q撞倒了杯子,身后传来清脆悦耳的碎裂声。

“不带个解压玩具走吗?”她的声音飘出鹿特单,旋即被冷风吞噬,连一个音节都没有留下。

这时,Q对我说:“清雪,没想到坏事一起来了。之前我说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现在变成三个了,你想做些什么吗?”它眨了眨左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真的三个愿望?”

“嗯,真的。”

“那好,证明你是死神的机会来了,我想让方小程身上一丝不挂,衣服全部消失,只留下那副墨镜,最好再有一盆冷水浇下来。”

“这主意······不赖,也很毒。”它吐了吐带有倒刺的舌头。

一秒钟后,鹿特单酒吧里传来第一声叫喊,两秒钟后,里面传来第二声叫喊,三秒钟后,方小程戴着墨镜披着一张桌布奔出酒吧,慌乱地涉入车流。

“小心——”我喊道。方小程差点出了车祸,我感到有些不安,“Q,把衣服还给她吧,看到她这样受辱,我心里也不好受。”

衣服重新回到了方小程身上。她又狂奔了几米才停下来,挥手招了一辆蓝色出租车,匆忙钻进去,像一条受伤的鳗鱼钻进了洞里。我看到她透过后车窗在看我,直到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此刻,她应该像我恨她一样恨我。

“就像我了解的那样,你本性并不坏。”它说。

“我相信了,你确实是死神。”我淡淡地说。

“一年前我带走他们时,长川谈论最多的是你,直到现在他还放心不下你······”

“我还爱他,他也许还爱我,可我不再喜欢他了。有些恨不会像海啸般突然涨落,却会如岩浆那样一点点淤积直至喷发。我不想再见到他了。到了南极,我只想找到汐汐。”

前年,长川生日前几天,我带汐汐回了趟老家,忘了他的生日,第二天才补发了祝福,还从老家给他带了礼物。我没想到,他过得那么潇洒,夜游和日出一个没有落下。七夕前,他又去鹿特丹出差,我独自在家照顾汐汐,谁知他竟然去浪了一周,回来用礼物收买了汐汐和我。为了他,为了婚前就怀上的汐汐,我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他却在不出差时表现得无微不至、父爱如山,连死都没有放过她。我真是太傻了。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必须回家一趟。到了家,我找到那袋放在储藏室未开封的曲奇饼干。汐汐很爱吃曲奇饼干,可这包叫Summer的曲奇被苏长川藏了起来,没有给她吃。我将墙上他的照片一一摘下,扔进储藏室的箱子里。

我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再去杨笠生前任职的质检机构。朱悦然已经从警局回到了实验室,她答应帮我检测曲奇。下午检测结果出来了,里面确实含有大麻成分。为了感谢她,我请朱悦然在海鲜餐厅吃晚饭。她和我说起杨笠的故事。

朱悦然说:“我曾在实验室见过这种印有英文祝福语的曲奇,当时杨笠神秘兮兮地做检测,可我还是看到了检验结果,和今天的一样,那是大麻曲奇。但没有人或机构让我们检测曲奇,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我也不知道你的曲奇从哪儿得到的,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但我隐约知道它的来源。”

“我也在确认,应该很快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据说警察已经有了杀人凶手的线索,我希望尽快抓到那个人。尽管我和杨笠有矛盾,但她死了,我真的很难受。”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一年前,我老公在江里淹死了,他是假日海鲜的市场总监,我总觉得他是被人谋杀的。”

朱悦然用筷子戳着一片三文鱼,鄙夷地说着假日海鲜的广告语:“假日海鲜,海鲜从不休假。”

“这个人你认识吗?”我从手机里翻出苏长川的照片。

她仔细地看着照片,微微皱眉,然后摇了摇头说:“没见过。和杨笠吵架前,她会谈起新认识的男人,后来就不再聊了。”

“如果不是老公已经死了,我都怀疑杨笠是从他那儿得到的曲奇。”

“你这么不相信你老公?”

“以前他说啥我都信,可现在我觉得他也仅仅是一个男人。”谈起他,我心里一片死寂。

这时Q从鱼虾堆里抬起头,说:“有件事需要确认下,那只猫是你还是杨笠扔出的窗外?”

朱悦然叹了口气:“是她······我虽然很讨厌猫,但从没想过杀了它。那天她情绪亢奋,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大吵一架后,她抱起加菲就往阳台去,径直把猫扔了出去。我都看傻了,恍惚了半天。她晃晃悠悠地回了房间,乒乒乓乓地收拾行李,第二天她也没去上班,等我回到公寓,她已经搬走了。后来我也搬走了,因为我总会想到那只猫,有一次还梦到它从窗户外爬进来,一只腿瘸了,眼里还流着血,它跳到床上找我玩,我吓坏了。”

“杨笠应该是吃了大麻曲奇。”Q说。

“请不要告诉别人你帮我检验了曲奇,我怕再有风波。”我说。

她想了想说:“行。不过,我现在不怕了。”

疲惫不堪地回到家。Q和我坐在沙发上,它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尽管我已确定它是死神,但它却越来越接地气,似乎和一只人间的企鹅没有区别,除了它会说话。

“Q,有没有死神再也回不了南极?”我说。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它摸着肚皮说。

“因为我担心你在人间呆得太久,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是说我长胖了吧?”它嬉笑着站起来,挥舞着短短的翅膀,“不怕,我可以减肥。”

“心态真好。我太累了,洗漱下就去睡了。”

“唉,要是没有这些破事儿,人间会更好。”它说。它学着我的样子漱了漱口,摇晃着走出卫生间。

苏长川,真是这样吗?你真是那样的人吗?

我失眠了,很晚才睡着,清晨时又一次梦见汐汐和他。梦里我去了南极,和汐汐住在一个冰房子里。我再也不想看见的那个人笑容满面地走进房间,他抱着一只很像Q的企鹅送给我。我让他送走,告诉他离群索居的企鹅会抑郁而死,他笑着说就待一周,一周很快就过去,它不会有事的。我问他为什么出轨,在鹿特丹玩了一周可还尽兴。他有些震惊,以为我在开玩笑,然后矢口否认,说我太疑神疑鬼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汐汐大声哭了,企鹅躲在床后面瑟瑟发抖。他跑出冰屋,我追出来,企鹅和汐汐也跟着跑出来。他不再说话,我仍不依不饶地骂他。这时,身后的冰面裂了一道缝,一只蓝鲸破冰而出,他从身后跑来,一把抱住汐汐,却还是掉进了冰海。企鹅游到我身边,用翅膀拍了拍我的腿。它对我说,一切都源自企鹅,一切都和企鹅息息相关,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为了不变得更坏,我会保护好你。

次日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我问Q:“为什么你会这样说?”

“一切都和我有关,梦里的我告诉你的?”它坐在板凳上看我,摇晃着发胖的身体说。

“严格地说,不是你,而是梦里长得特别像你的那只企鹅说的。你是死神,它却不是。”

“你应该再多睡儿,好问清楚它为什么那样说。”它说。它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不睡了,起来准备午餐。吃完我们去趟假日海鲜公司,下午回来大扫除。”

“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要大扫除我就坐下看你打扫。”它摊了摊翅膀说。真是一只相当懒的企鹅。

第四天了。

自从Q来到我家,时间流逝的节奏就被打乱了,我乘着小船,在冰冷的现实世界里奋力避开漩涡,逆流而上。我想了解全部的真相。

下午一点我们来到金融街,乘电梯上到44楼。出电梯后,只见“假日海鲜,海鲜从不休假”的广告语旁,那只标志性的企鹅在笑着欢迎来客。我围着电梯井转了一圈,44楼没有一个人,没有一间办公室能进去。假日海鲜被查封了。

“这只企鹅好像我啊。”它说,“放在海报上还有些小帅。”

“走吧,从不休假的假日海鲜放长假了。”我心情有些复杂。

出了电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遇见一家梦龙鲜生。“进去看看,也许这里也卖印有祝福语的曲奇。”它建议。

进入梦龙鲜生,还真见到了Summer品牌的曲奇,上面同样印有英语祝福语。我拿起一包,在自助机上付了钱,然后匆匆走到门口,撕开包装,取出一块印有“Bestwishes”的曲奇尝了尝,感觉就是普通的饼干味道。你想吃吗?我问Q。尝一块吧,它说。它吃了,说还没有烤馒头片的味道好。

我又走进梦龙鲜生。服务员见我神情严肃,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这包曲奇味道不对,有没有其它口味的?你懂的。”我说。

“难道过期了?”她接过去翻看外包装,“这是上个月生产的,没有过期。”

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服务态度太差了,你们经理在吗?”我厉声说。

“在······麻烦等一下。”她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场所,顾客止步”牌子后的房间。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性走来,似乎在哪儿见过他。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他笑着问。

“有,不过这边太吵了。”

他带我去了办公室,给我泡了一杯茶。“这边安静,您说吧。”

“我们见过吗?”我问。

“也许吧,平时我也会在外面做导购。”

“有没有其它口味的曲奇饼干?这种太淡了。”我将曲奇放在桌上,开门见山说。

“你是说咸味的吗?”他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是。这是进口的?”我继续问。

“正是,从荷兰进口的。我们的食品全程可追溯,品质绝对没有问题。”他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

“如果多几种口味,我想消费者会更加喜欢,少数人个性化的需求更值得重视。”我继续暗示他。

“您说得对,我们会尽全力提升顾客体验。”

我不想被认为在无理取闹,于是拿出了记者证。“我是记者,最近在调查食品安全和服务问题,谢谢配合。”

“不客气,应该的。”

“能不能给一张你的名片?”

“可以。”他掏出名片,双手递给我。

“打扰了。”我说。

他一直送我们走出梦龙鲜生。“张雷,梦龙鲜生抹香城分公司市场运营部经理”,我又看了一眼名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Q拎着那袋曲奇饼干,走到天桥下时,被一名乞讨的年轻女孩要了去。她拿着曲奇径直离去,地上的碗里还躺着几枚硬币,一张一元的纸币被风吹走。我追上去,她看到后撒腿就跑,不一会儿跑出了我的视线。

“Q,它在躲你吗?”我说。

“我?谁会怕一只企鹅呀?”

“可你是死神,她怕你索命吧。”

“我想,还是和那袋曲奇有关,她跑的时候把它藏在了怀里。”

“你观察得还真仔细。”我说,“我不想坐车了,我们走回家吧?”

“嗯。”它说。

我们沿着小路往回走。我给蒋云舟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打通,十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无人接听。我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我知道了大麻曲奇的事。没有收到回复。

经过楼下的菜市场时,Q说闻到了腥臭味。我说,我也闻到了,是死鱼的味道。它说,不是鱼的气味,而是那股独特的腥臭味,和地铁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我警觉地朝四周张望,戴着头盔的外卖小哥正疾驰而去,骑着共享单车的年轻人来回穿梭,拎着菜篮的主妇主夫热情地打着招呼,没有看见杀人凶手模样的人。那人混在人群中,不过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身边人。

“气味更浓了。”它说。

这时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方小程戴着墨镜,开着车从路上缓慢地驶过,似乎没有看见我。Q也看见她了,它说腥味被浓烈的香味淹没了,无法确定腥味的来源。我也闻到了呛人的香水味,像是腐烂的番石榴和榴莲混合发出的味道。

回到家,我看见媲美菜场垃圾堆的一片狼藉,书房尤甚。显然,家里进了盗贼。更让我担忧的是,防盗锁完好无损,不像是有人闯入,而是用钥匙开的门。

我检查了一遍摆放贵重物品的抽屉和柜子,一样都没有少。我到处检查了一遍,除了书架上的七本《追忆似水年华》,暂时没有发现其它物品丢失。

它说,家里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很可能是凶手进来过。我去门卫处调了监控看,一无所获,监控要么是坏的,要么没有拍到人。我请人换了一把更好的防盗锁,并在企鹅玩偶上安装了微型摄像头。我对它说,不管是梦里的企鹅,还是企鹅玩偶,当然还有你,都在暗中保护我,对我来说,安全感真是稀有之物。

我捡起地上破碎的全家福,擦拭掉蒙在玻璃上的灰。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张雷了。为了确认记忆的可靠性,我最后一次进入苏长川的朋友圈,不停地往前回溯,穿过那些我和女儿笑容灿烂的“幸福时刻”,一直回到三年前,在假日海鲜年会的其中一张合影上,张雷就站在苏长川的旁边。突然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那个曾是老公的人。我在通讯录里把他拉黑并删除,又将他的照片从全家福上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看来不得不进行大扫除了,我们开始吧?”Q拿起扫帚,笑着看我。

“好。”我说。我像只被鱼叉刺伤的海豚,扔在轮船甲板上垂死挣扎。还好有一只企鹅陪着我。

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我们都在收拾房间,清扫出的东西在客厅堆成了小山,好像一座坟茔。那些多是苏长川的衣物,还有一些他送我的礼物。倾倒完垃圾,房间宽敞了很多。我和Q都累坏了,它生无可恋地趴在沙发上,我走过去给它按摩。

“我快饿死了。”它说。

“我以为你不会死呢。”我捏了捏它的脖子,它笑个不停,滚到了另一边。

“不会饿死也会饿瘦,这几天长得膘都没了。”它摸着平整的肚子。

“你个吃货呀。”我说,“今天还算幸运,不管闯进来的是凶手还是窃贼,最重要的是你我都安然无恙,现在屋子也收拾好了,应该好好犒劳一下。”

“真的啊?”它立即爬了起来,“去哪儿吃?”

“临江小吃街。到了你就放开吃,不用为我省钱。”我说。

“遵命,我的肚子就是你横扫天下的千军万马。”它将房门钥匙拿在手里,“我们说走就走吧。”

“好,看你精神这么好,还是不累呀。”

Q走在前面,好像一只导盲企鹅。按它的说法,它确实是“导游”,引导逝者走向南极。我没有去过南极,更没有去过天堂,也许它们真的就是一个地方。天冷气清,没有一丝尘埃。

说是临江小吃街,实则离江边还有几百米的距离。毕竟冬日的江风就像藏了无数把匕首,没人愿意在江边任风宰割。我们自西向东沿着小吃街“扫荡”,我点了炒米皮和烤生蚝,Q几乎点了每家小吃店的招牌海鲜。还好小吃街就一百来米,不然我真怕它撑死在远离南极的地方。要真那样,它也太丢死神的脸了。想到这儿,我笑了出来。

它抬起头,问我:“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你会不会倒立?”我笑着说。

“倒立?”它说,“就这两只单薄的翅膀,可撑不起我浑圆的身体。在水中还差不多。”

“我觉得你倒立的话,就会鹅如其名,因为太像字母Q了。”我笑个不停。

“你就笑吧,我可把这条烤沙丁鱼也吃了哦。”它一口吞下了沙丁鱼,“下次让老板少放些大蒜,味道太冲了。”

“好好,好挑剔的死神。”我说,“吃饱了吗?”

它打着饱嗝:“马马虎虎吧。”

“过了午夜就到我生日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都吃不下蛋糕了。”它嘻笑着说,又问道,“多少岁生日呀?”

“三······十”我拉长了声音说。

“三十几?”它笑眯眯地看我。好讨厌它的追问。

“就是三十,没有后缀了。我有那么老吗?”

“那今天是你三十岁前的最后一天哦。你想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和你一起过呗,我还从没和一只企鹅过过生日。”忽然很想喝酒,我问它,“你会喝酒吗?”

“酒是水之精灵,我应该会喝酒。”

“陪我喝点吧,喝了就不冷了。”

“我倒不怕冷。可我想和你喝酒,顺便尝尝水之精灵的滋味。”

对从南极赶来的它来说,抹香城的冬天比那里的夏天还暖和。它当然不会觉得冷。

我买了一瓶鲸蛰酒,给它倒了小半杯,我们就着一碟酸辣海笋、一碟凉拌海裙菜开始喝起来。刚喝一口,它就呛到了,和我初次喝酒时的反应很像。我告诉它慢些喝,并给它作了示范。我说,以前总是陪苏长川喝,陪领导喝,此刻终于可以安静地为自己喝一次。它夹了几块海笋吃了,又喝了几口,逐渐适应了酒的味道。

“还不赖嘛,”它砸吧着嘴,“有点做梦的感觉。鲸蛰酒,估计会让我们进入蓝鲸大叔的梦里吧。”

“你醉了。”我说。

它笑着看我:“你没醉吗?脸都变红了。”

我感觉得出来,脸烫烫的。其实我不能喝酒,身体里缺少乙醛脱氢酶,一喝酒就容易脸红。苏长川喜欢喝酒,还喜欢看我红透的脸,所以我就陪他喝了不少酒。现在想想,心止不住地疼,他一点儿都不懂得关心我。有一年他过生日,买了香槟,为了让他开心,我喝得快要虚脱了,他却丝毫没注意到,只知道满足自己。做完爱,又牵着我的手走过长江大桥,一边看红透的夕阳,一边看我红透的脸,他开心得像个白痴,我却恶心头痛。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喜欢日落的人。那时我太喜欢他了,像个傻子一样喜欢了他将近十年。

我对Q说:“黑白是你的保护色,也是人生的底色,人不论好坏终有一死,都会坠入一片黑白之中。我感觉暖和多了,我们去江边走走吧。”

“你太消极了。南极并不只有黑白,也有灿烂的红色,以后我带你去看梦境般的磷虾。”

江风呼啸,我却觉得很舒服。我拎着酒瓶,走到江水呢喃处,将剩下的半瓶鲸蛰酒倒入水中。苏长川,你那么喜欢喝酒,此刻整条长江都是酒,喝吧,继续沉睡吧,再见。我踏进了水里,冰冽刺骨的江水穿透运动鞋,疯狂地亲吻脚掌。

“你在干什么?”Q哒哒地跑到我面前,一半身体没入水中。

“我很想冬泳,一直不敢尝试,今天终于有了勇气。”我说。

“你不要做傻事。”它说。

“我还有两个心愿可以实现,是吧?”

“嗯嗯。”

“你能把我变成企鹅吗?”我想了想说,“要是变成企鹅,我就可以像你一样游泳了,还不会怕冷。”

“你是认真的吗?如果我帮你实现了这个愿望,你可就只剩一个了,也许后面三天会有很多危险等着你。”

“是的,这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已过零点了,这也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愿望。”冬至悄然而至,它是我专属的节日。

“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它说,“不过,应该只能维持十二个小时,之后你就要恢复纪清雪的模样了。”

“十二个小时足够了。”我说。

午夜,我变成了一只企鹅。脚掌没入江水,凉意沁肤,舒适惬意。我跟在它后面,踩着鹅卵石走进长江,潜入水中,在江心浮出水面。如果可以游到南极就好了,我说。不行啊,它说,等你变回纪清雪,就受不了这份严寒了。是啊,那就趁我还是企鹅时多游一会儿吧。

我看见了一条鱼,伸出翅膀指给它看,它绕到鱼的后面,示意我去捉鱼。我摇了摇头,表示不会。于是它一个冲刺,用嘴咬住鱼,又放开,让我去抓,只见鱼的肚子变鼓了一些。Q用心良苦,想让我感受企鹅的生活方式(还好不用孵蛋)。我没再推辞,一个加速咬到那条鱼,然后吞了下去。那是一只河豚。

清晨五点左右,雾气弥漫开来,我们从江边赶回家睡觉。我胃里有些不舒服,想着吞了一条河豚就感觉不对劲,如果中毒了也太亏了,因为我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它的绝命美味。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我们赶回了家。进门后,Q走进主卧,倒在我的大床上睡了,我去睡了汐汐的小床。望着天花板上的银河,肚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我好像接到了蒋云舟的电话,他说,犯罪嫌疑人抓到了。

第五天清晨,我从湿漉漉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女儿的小床上变成了一只企鹅。已经快一点了,“清晨”早已偷偷溜走。我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头脑清醒。我想起来了,是Q将我变成了和它一模一样的企鹅,昨夜在长江里冬泳不是梦。我挣扎着起了床,想问它为何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企鹅,没有变回人形。它不见了。我感到有些不安。

打开手机,上午确实和蒋云舟通过话。我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下午三点在月亮咖啡馆见面。我的声音好像一只鸭子。如果到时我还没有变成纪清雪,该怎么办?

我来到镜子前,想要仔细地观察自己,嘴巴却先戳到了镜子,我把自己逗笑了,它也跟着笑起来,冷酷又不失呆萌。变成企鹅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视力变得惊人,远远地看着镜子里的它,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颈部的橙色羽毛。脑海里一个声音明确地告诉我,此刻它就是我。

门开了,我哒哒地走出卫生间,看见“我”走了进来。

“你终于醒了。”“我”笑着说。

忽然觉得那张脸很陌生,就像是我“戴”了三十年的面膜。“你是谁?”我说,“你是我?”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不会是Q吧?”我看着她说,她点了点头,“你说十二个小时后我就能恢复人形。”

“看样子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二十二个小时。”她说。

“啊······”我惊掉了下巴,“你怎么会这么大意?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变成企鹅了。下午还要去见蒋云舟。”

“我知道错了,所以我去买了早餐,三笼虾饺和一笼灌汤包,都是你喜欢吃的。”她笑着说。

“不对,都是你喜欢吃的吧。”我纠正她,“唉,边吃早餐边想办法吧。”

尽管它变成了我的样子,可还是那么能吃,三笼虾饺不一会儿见了底。

“蒋云舟说,嫌疑人抓到了。可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我吃了一只灌汤包,太腻了。

“估计是你吃河豚的原因,等毒素消退,就能变回纪清雪了。”它还在找借口。

“好吧,我没怪你。”我说,“我有一个主意,你要以我的样子去见他,但你要听我的指挥,到时你戴上无线耳机,用头发遮住,将手机调成视频通话模式,放在上衣口袋里······”

我留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纪清雪走了进去。“进门右拐,第三排靠窗坐着的人就是蒋云舟。”我对着手机说。

“不好意思迟到了。”她说。“不用道歉,蒋云舟喜欢我,他愿意等,你要保持高冷,像冻僵的企鹅一样高冷,少说话多微笑就好了。”我在耳边叮嘱她。她用食指敲了敲桌子,表示收到。

“没事,我也刚到。”他笑着说,“上午听你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沙哑,感冒了?”

清雪依然不说话。“别傻愣着,少说话不代表一句话不说,你自然一点,该聊什么就聊什么。”我说。她的手扬在空中,又放了下去,没有敲桌子。

“没感冒。”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就好。今天是你生日,我特意为你定了一个蛋糕。”没想到他仍记得我的生日。

“谢谢。”清雪说。“再自然一点儿,就像我们聊天一样”,我又叮嘱了一句。

蒋云舟笑着笑着招了招手。“HappyBirthdayToYou”的旋律流淌开来,服务员端来了一个生日蛋糕。他为“我”唱了生日歌,并让“我”快快许愿。清雪替我许了一个愿。我也在车里许了一个。云舟切了块蛋糕递过来,她接过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我看见他的瞳孔都变大了。“矜持一些,我没那么喜欢吃蛋糕。”我说,“剩下的看你发挥了,我相信你。”而后她慢慢地进入了状态。

“听你说,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她直接进入了正题。

“抓到了,是假日海鲜的总裁马达利。”

这时,服务员又将两杯热咖啡端给他们。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去过假日海鲜在金融街的办公室,已经被封了。”

“是的。杨笠遇害后,我们查封了假日海鲜的办公室和仓库,将全公司的人带到公安局一一询问,却让马达利跑了。我们发了通缉令,封锁了高速、机场、港口等出入口,直到前天晚上才将马达利抓获。他藏在了鲸神岛屿,要不是有人匿名提供了线索,还不会那么快抓到他。真没想医院。我们审讯了一天一夜,却得到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他患有严重的人格分裂。他的律师还出示了精神病医生的诊断结果,证明他患有精神病。现在虽然关着他,但想要定他的罪着实有些困难。”

“可那是四条人命啊!”她说,“精神病人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现在人证物证都指向他杀了杨笠,可他就是不承认,还说其他三起案件和他无关。他的律师强调,即使杀了人,也是他的另一重人格干的,不可能是马达利。”

“敢做不敢当,真是个懦夫。”

“杨笠死于十九日上午八点,她被马达利打得遍体鳞伤,还被冰锥刺入腹部,手腕也被割伤,死因是各种伤势导致的失血过多。六点半左右,早起遛狗的人看见马达利在暴打杨笠,还拍了视频。这次我们不仅在现场找到了企鹅钥匙扣,还在淤泥里找到了马达利的停车卡。在搜查作案工具的过程中,还意外地查获了一箱大麻曲奇饼干,后来又在假日海鲜的仓库里发现了几十箱夹杂在正常饼干里的大麻曲奇。”

“Summer品牌的?”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也在调查。”她说,“我见过两种完全不同的Summer牌曲奇,一种含有大麻,一种不含大麻。相似之处在于,两种曲奇饼干都印有英文祝福语,就像蛋糕上的这句BestWishes。”她用刀子切了一块蛋糕,慢条斯理地吃着,“每天一片曲奇,仿佛每天都在过生日。”

“应该让他们写中文祝福语······”云舟有些尴尬地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清雪说。我感叹她的情商真是不太够。“说回曲奇,我在梦龙鲜生见过这种曲奇,还买了一盒,却被乞丐抢跑了。”

“你没受伤吧?”

“这不好好的嘛。”

“也许那个乞丐是马达利的员工,他雇佣了很多乞丐、流浪汉帮他销赃。”

“流浪汉?”她说。我感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样说吧,假日海鲜就像泰坦尼克号,既有头等舱,也有下等舱,各种人为它服务,它也服务各种人。他们通过乞丐和流浪汉将大麻曲奇运往不同的地方,再转卖给那些需要的人。被杀的四个人,正好两男两女,那两个男性死者都是马达利的员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杨笠和假日海鲜没什么关系吧。”

“马达利说,他之所以打杨笠,是因为对方一直在敲诈他,并且欲壑难填。”

“这样说来,柳莺也和假日海鲜有关系,她曾在美食直播里推销过假日海鲜的食品。然而,即便直播时造成了翻车,也不至于杀了她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四名死者除了和假日海鲜有关系,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深层联系,我暂时还没有找到。尽管抓到了马达利,但他的杀人动机不足,我们对他的另一重暴力人格了解得还太少。”

“还有一个问题,为何马达医院?”她问了一个我很想问的问题。

“因为他父亲马梦龙每年医院捐一大笔钱,”蒋云舟叹了口气,“有时真让人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十年前,马达利吸食冰毒后患上了精神病,被马梦龙强行送到岛上治病、戒毒,休养一年后,他的病情恢复良好,出院后不仅戒了毒,还爱上了跑马拉松和旅游。在世界各地游荡一圈后,他成立了假日海鲜公司,从事海鲜批发零售,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在抹香城的市场份额仅次于梦龙鲜生,他想证明给他父亲看。梦龙鲜生是梦龙集团的子公司,马达利吸毒后,马梦龙将公司交给了大女儿马盛岚经营。”

“医院非但没帮他戒了毒,反倒给了他一个清净之地,帮助他思考如何超越他老爹,靠的却是毒品。”

“马达利说,他是最近三年才开始走私大麻制品,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做海鲜买卖。”

“你信他说的?”

“还在继续调查,现在只搜出来了大麻曲奇,我们怀疑他还走私了其他毒品。下面的内容可能会改变你对长川的看法。”

“我知道,”清雪平静地说,“他出轨了。”

“啊?”云舟有些惊讶,“不会吧?”

“你不是想谈这个?”她忙喝了一口咖啡,心想应该少说多听。

“不是。马达利为了给自己脱罪,说毒品走私是长川一手负责的。三年前,是长川建议假日海鲜公司从鹿特丹进口海鲜时顺便进口一些大麻制品,和正常食品混在一起,还带领组建了毒品销售网络。为了掩人耳目,很多大麻食品运往了鲸神岛屿,提供给那些在岛上疗养精神的富人和名流,帮助他们放松身心。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你之前就没发现长川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什么意思?”她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长川你死的真不是时候,现在倒好,死无对证了。

“没什么,想多了解下长川。”

“那时我既要工作,又要照顾汐汐,他常常加班、出差,难得在家几天,这是你要的不对劲?”她说。

云舟说:“马达利还说,一年前长川出意外去世,毒品走私从那时就停止了,因为别人没有渠道,只有长川和鹿特丹建立了紧密的联系。我们查看了堆在仓库里的大麻曲奇,生产日期确实是一年前的。”

“可笑,”她冷笑一声,“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死去的苏长川?这口锅可是比冰山还重。每个人都说他出了意外,我怎么感觉像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马达利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一年前的冬至,假日海鲜在鲸神岛屿开展关爱精神病人活动,为病人表演节目,和他们一起包饺子。苏长川带着汐汐去参加,汐汐还特意准备了节目。谁知晚上在乘渡船返回的途中,他们出了意外,双双坠入江中,尽管有个敢冬泳的人跳入水里救了汐汐,可她还是被低温夺走了生命。那天,我在家里收拾第二天去芬兰的行李,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还嘱咐他们早些回来,没想到却等来一个天大的噩耗。

“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他顿了顿,“即使他出轨了,你还是对他不离不弃——”

“蒋云舟,你再拐弯抹角地骂我,就从这里离开!”她的愠怒正和我的心意。我一巴掌拍在车窗上,有人路过,惊讶地看向我。我在心里咒骂,不就是企鹅吗?有什么好看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相信长川的,毕竟我和他大学时就认识,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顿了顿说,“马达利这招确实够绝的,走私毒品推给了长川,杀人推给了另一重人格,自己干净得像一个圣人。”

“你要是早些抓住马达利,杨笠也不会死。那么明显的线索都指向假日海鲜,你怎么还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可你不觉得太明显了吗?每个案发现场都找到了假日海鲜的物品,明摆着是要让假日海鲜付出代价,栽赃嫁祸的可能性比较大。”

“现在不是栽赃嫁祸了吧。”她说。

“马达利确实有罪。但我总感觉有人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很可能马达利或他的另一重人格没有杀另外三人,尽管他也拿不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他说。

“雇凶杀人呢?或者某个不满的员工在报复他?”清雪说。

“可能性太多了,关键还是要找到动机。现在毒品走私和连环杀人纠缠在一起,总要一个个解开。我明天要去趟鹿特丹,调查清楚假日海鲜毒品走私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还可以进一步了解长川。”

“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归来。不管真相如何,我都等你消息。”她说。

他们在餐厅门口互道珍重,然后分开了。蒋云舟匆匆离去。“我”迈着沉重地步伐走向我,打开车门,我们在车里安静地坐了很久。我感觉南极的冰川融化了,海水淹没了抹香城,巨型漩涡将每个人都吸进无底黑洞,只有那些被人称作海鲜的鱼和虾在自由地潜游。幸好,我还是一只企鹅。

“就这样做一只企鹅挺好。”我打破了沉默。

“你真这样想?”她问我。

“嗯。心里很烦乱,安静地做一只企鹅挺适合我。”

“也好,变成企鹅会让你更安全,到第八天我再将你变回去。”她说,“那我继续扮演纪清雪?”

“可以。”我说,“刚才你们吃了蛋糕,我还饿着,纪清雪,你说怎么办?”

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喊我“纪清雪”或“清雪”,我回应对方,此时看着眼前的自己,并喊她“纪清雪”,我感觉怪怪的。这和照镜子完全是两回事,镜子内外是两个模样相同的人,可我现在是一只企鹅。面前的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

“等我一下,去去就来。”她打开车门,又走进商场。十多分钟后,她拎着两袋东西回来,里面是六份不同味道的寿司、一个水果蛋糕、三杯奶茶。我太饿了,吃完水果蛋糕又连吃了三份寿司,刚刚有点饱腹的感觉。我恍然明白,我的内部构造也都变成了企鹅,也罢,我又吃了一份寿司,然后喝干了一杯奶茶。

“嘿嘿,”我说,“快让我吃完了。”

“没事儿,就是给你买的。”她越来越像我了,笑着说,“可不能让你饿着,毕竟花的都是你的钱。”她开了车。

“下面我们去哪儿?”我说。

“带你去个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看来是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我看着她娴熟地驾驶汽车,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车了,我很怕出车祸。看样子,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变得越来越像我(还是年轻时雷厉风行的我),我也变得越来越像企鹅,变得像小时候一样爱吃东西又不怕吃胖。

夕阳西沉,恰好落到了双子塔的中间,好像有一个巨人用筷子夹住了蛋黄。我打开窗子吹着舒适的寒风,温度在零摄氏度上下徘徊,却一点儿也不冷。困意袭来,我闭上了眼睛,好好地睡了一觉,还梦到在家里收麦子,醒来发现我们到了江边。远处的工厂竖起高高的烟囱,不断排出白汽,好像梁龙伸长了脖子在叹气。

“这是哪儿?”我问。

“码头,”她说,“通向鲸神岛屿的码头。”

“鲸神岛屿?”

“对,江心的小岛就是鲸神岛屿了,我医院看一下,毕医院治疗,又在被通缉后藏身那里。”

“可现在都没有渡轮了,怎么过去?”

“游过去,”她不容置疑地说,“就像昨晚一样。”

“嗨······好吧,倒也是个主意。”

她把手机放在了车里,脱掉了厚重的外套,还要继续脱衣服,我制止了她。我可不想有人看见“我”赤身裸医院,不被抓起来才怪。我们走到栈道的尽头,一跃跳入水中,我再次体验到了在水中自由畅快的感觉。

跟紧我,别游散了,她叮嘱我。到了岛上的码头,那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路灯,另一盏灯坏了。此时,如果有人看到一个女人和一只企鹅从深冬的江水里游上来,估计会被吓坏吧。当我们走近那栋六层楼高的白色别墅时,确实吓到了一位身穿白衣的护工。他飞快地跑进大厅,随后一群白衣护工从大厅里跑出来。

“快过来,他们来抓你了!”我躲在一棵大树后对她喊道。

她站在鹅卵石的小路中央,笑着对我说:“你先走,游到对岸等我,你知道我是谁,不用担心我,我调查完就去找你······”

三个壮硕的护工抓到了她,还有一个人向着大树走来。什么也没有,他喊道。幸好我跑得快。我跑进了灌木丛,远远地看着她,心脏狂跳不止。

她笑着对他们说:“不用抓这么紧,我不会逃跑。”

“不会逃跑?那你身上怎么全湿了?还穿成这样?”刚才发现我们的护工说,“我可看见你跑去了长江。”

“拜托,我是从长江里走来,不是——”她百口莫辩。

“你到底是谁?谁把你丢在这里的?”

“我是死神,我自己来的。”

“看来病得还不清!”他说。有人给她套上了束身衣,拖着她往白房子走去。

她知道我躲在灌木丛里,又喊了一句“快回去吧,你知道我是谁,不要担心我”。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Q,你是变成了我的模样的死神。我心里好难过,一步步走进长江,北风呼啸,忽然觉得冷极了。我潜入水中,奋力游向对岸,眼泪不自觉地滑落,消融在黑色的江水里。

等我醒来,窗外白茫茫一片,大雪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抹香城。看着窗外的纯白,就像在做一场连绵不绝的梦。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对翅膀,一面像黑夜一面像白雪。

我依然是一只企鹅。我推开车门,踩着积雪走到江边,凝神遥望远在江心的小岛。我看得见对岸的码头,那里和我身后的世界一样,还在沉睡。清雪,此时我不关心世界,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你,只希望你平安。

死神到来的第六天,死神医院,一夜未归。我站在江边,如一尊雕塑,风吹过我的背,温柔得好像呼吸,我忘记了时间,直到人声喧哗,我才想到藏起来。我藏在码头的栈道下,水没过了脖子,眼睛仍紧盯着岛上的动静。

有人踩着雪走过来,咯吱咯吱声越来越近。我看见一双磨损严重的工装靴,和鞋子上方的一截牛仔裤,一股难以名状的腥臭味传来。是他!我的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成了水里的一块礁石。他走远了些,背对着我蹲下来,他在查看我留下的两串梅花似的的脚印。渡轮来了,他走上了栈道,头顶的木板传来他的工装靴重重砸下的声音,好像在击鼓。

真该死,差一点就看清了他的长相。既然马达利还被关在警局,那“他”到底是谁?

“糟了——”,我轻声喊了出来。他去了岛上,而清雪还留在那里,太危险了。我再次潜入水中,游到对岸的码头,在这边等她至少会更近一些。希望她也闻到了腥味。应该不会有事,毕竟今天才是第六天。我又安慰自己。

日正当午,我看见清雪穿林而过,跳进了长江,留下那群紧随而至的白衣护工面面相觑。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于是倒退着沉入水中,追她而去。从岸上又飘来淡淡的腥臭味,如丝如缕,如烟如雾,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尾随着我。

尽管离开了鲸神岛屿,危险依然没有解除,我很担忧她的安全,毕竟Q为了保护我才变成纪清雪。我从未想过愿意如此为我付出和牺牲的“人”,竟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死神。她要是出了危险,我会一直是企鹅吗?我抹去了这个念头,她会好好的。

从长江里游出来,我看见她无比疲惫,她冲我笑了笑。我们不顾码头上众人异样的眼光,打开车门,发动汽车,绝尘而去。外面银装素裹的抹香城像极了南极。

他到底是谁?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记忆就像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找不出他的身影。车轮碾压着积雪已经驶入轰鸣的城市。

“你在岛上发生了什么?”我说,她没有回答我。“我们去哪儿?”我又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似乎将魂留在了鲸神岛屿。

车停在了抹香城动物园。她从后备箱里取出汐汐用过的婴儿车(不知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将我抱进车里,买了票后,她推我走进动物园。又一次来到动物园,仿佛隔了几世轮回,这次我以婴儿的视角看向外面,偌大的动物园好像被罩在水晶球里,一切杂音都被隔绝,一切都陷进积雪的梦里。

她推着我走进了海洋馆。海豚仍在水池里游泳,海狮追逐着红色塑料球,球落在了趴着的海豹处——只剩一只海豹了。忽然我看到了令我欣喜的画面,两只企鹅摇摇晃晃地从墙后走出来,围着婴儿车转了一圈,它们在看我。动物园新引进了企鹅,我以为她是想来带我看它们。

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眉头紧皱。然后她将我推到海洋馆外,对我说:“是主编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看到网上的杀人视频。我说还没有。他说,是一个叫‘苏长川’的用户在网上发布的视频。我告诉他,苏长川已经死了,肯定有人在恶作剧。他发来了链接,让我看一下视频。”

“什么视频?”我趴在婴儿车上问。那两只企鹅透过窗玻璃在往外看。

她打开视频链接,标题为“以精神病做挡箭牌,疯狂杀人的法外之徒”的视频刺入眼帘,我们一起看了。内容是马达利在暴打杨笠,从中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杨笠和马达利。在接近5分钟的时长里,杨笠被马达利拳打脚踢,她爬起来一次,就被打倒一次,最后跪在地上,马达利将碎冰锥捅进杨笠的腹部,她再也没有爬起来。随后马达利仓惶离开。我感到不寒而栗。她点开了弹幕,如暴雪般密集洒落的弹幕都在声讨甚至诅咒马达利。此时每个人都成了法官,给无法定罪的马达利判了死刑。

“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她忽然说道。

“竟然没有人质疑视频的拍摄者。”我说。

“确实。不过即使有,也被愤怒的键盘侠吞没了。”

“要是那人制止马达利,或许杨笠就不会死。”

“难道拍摄者在欣赏这场死亡游戏,就像看游戏直播?”

听到她这样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到底是谁?”我说。

“网警应该能锁定视频发布的地址。”她说,“不过,也许已经晚了,刚刚视频被删除了。”

她又刷新了几次,视频确实没有了。但这件事的热度反倒变得更高了。有人截了图并配上言辞激烈的文字发布在社交网络上,并将矛头对准了马梦龙一家,认为他们用金钱公关了视频网站。很多人已经认定马达利杀了杨笠以及其他三人,并且号召抵制梦龙集团。此时,暴力在漫无边际的网上弥漫,虚拟空间比雪后的抹香城还要冷。

我给蒋云舟打了电话。他在机场,正准备登机去鹿特丹,他也看到了那段视频,已经让网警调查。我告诉他,连环杀人犯很可能还在抹香城逍遥法外,马达利是罪大恶极,但那个连夺几条人命的凶手更残酷更疯狂,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杀人。他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是直觉,他未置可否。我说,很可能是真正的凶手上传的视频,目的就是让假日海鲜和马达利坠入深渊,甚至连梦龙集团一起拖下水。

蒋云舟沉默了几秒,像在思索我的话,他说他知道了,他们会继续调查,他乘坐的飞机要起飞了,等从鹿特丹回来后再来找我。

我叹了口气,不再看手机了。我问她:“我们来动物园是为了看企鹅?”

“不是,”她说,“是来见一个人。”

“谁?”

“海洋馆的管理员钟秋野。医院的画册上看到了他和马达利的照片。”

“他也是精神病人?”

“不,他曾是那里的一名护工,五年前就辞职了。在那张照片上,钟秋野带着马达利在林中跑步,他应该能提供一些关于马达利的信息。此外,在医院优秀医护人员照片墙上,我还见到了方小程的照片,医院的护士。”

难道他们都认识?我在心里想。

等了半天仍未见到钟秋野。透过玻璃看我的企鹅早已不知所踪。我们去吃了燃面,再回到海洋馆,钟秋野已经在喂企鹅了。我躲进了婴儿车里,她将青蓝色的挡篷拉上,我有些犯困,忽然一股强烈的腥臭味袭来,我猛然清醒。

他就在这里。他是海洋馆的管理员钟秋野?!

清雪和钟秋野有说有笑地寒暄。我颇有些诧异,她似乎闻不到那股腥臭味了。那气味明明如鲱鱼罐头般浓烈、独特,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难道她在一点点地变成我,就像我在一点点地变成她?

等钟秋野去喂海豚时,我将挡篷挑开一条缝,告诉她,我闻到了杀人凶手身上的腥臭味,就是钟秋野身上发出的。她皱了皱眉头,说我多虑了,她并没有闻到腥味。

“再说,他哪里像凶手了?”她笑着对我说,“你看他那么关心动物,怎么会杀人?”

“你还是死神吗?”我质疑她的判断标准,“这样判断一个人太武断了,人可没有那么简单。”

那两只企鹅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婴儿车里看,好像两个对世界无比好奇的小孩。

“放心吧,我的嗅觉还在,我当然分辨得出那股腥臭味。你确定闻到的不是海鱼的腥味?”她笑着说。

“不是,”我有些着急,气味又飘近了,“就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你先躲起来,我有分寸。”她遮上了挡篷。

我觉得她有些固执。她的“预言”只剩一天,我感觉她离死神越来越远,离死却越来越近,我不想她为了保护我而死掉。

“小朋友这么乖啊?”钟秋野拎着一只发出吱吱声的水桶站在旁边,说道。

“是啊,出来半天,玩累了,已经睡着了。”她说。听到她这么说,我一动不敢动,假装睡着。“钟先生,我是个记者,可否问您几个问题?”

“可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去我的房间吧,我就住在这里。”

“好。”她若无其事地说。我心里喊着“不要去,不要去”,可她还是推着我去了。

钟秋野轻轻掩上了门。

清雪推着婴儿车在屋内转了一圈,透过车的缝隙,我大致看清了屋内的摆设。那是一个极简装修风格的房间,没有电视的电视柜上放了一个智能音箱和一个蝙蝠侠玩偶。车停下来时,我看见了放在阳台上的磨损破旧的工装靴,正是清晨在栈道下看见的那双。一株吊兰挂在栏杆上,匍匐茎垂在花盆外。午后的阳光穿过吊兰,将斑驳如鲨鱼齿的光线洒在工装靴上,更添了鞋面的苍白,也让鞋内的腐臭味弥漫开来,和钟秋野身上的腥味混作一团。

那股腥味从清晨就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似乎再也摆脱不掉了。我像沉在冰冷的海底,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翻身,只有眼睛和耳朵还能感知到世界的气息。

“医院做过护工?”她直接问道。

“嗬,知道得很多嘛。”钟秋野划了一根火柴,“很少有女士来这里,房间的通风不好,有些味道,你肯定不习惯吧?”他的声音很轻。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还好。”

等火灭了,他又划了一根火柴,从桌子下面取出一根线香点燃,插在香炉里。一阵带有微苦的香味弥散在空中,逐渐遮去了他身上的腥臭味。熏香似乎有催眠的效果,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

“我是个老古董,还是喜欢用火柴,打火机太霸道了,啪呲啪呲的声音很刺耳,还是划火柴的声音好听,嗞——,悠长舒缓,就像蒸汽火车的汽笛声。火柴给人踏实又给人危机感,就像卖姑娘的小火柴,嘿嘿,开个玩笑。”他脸上挂着冰霜般的笑,“这是我定制的香,加入了灵猫香和沉香,好闻吧?”他像在自言自语,沉浸在一个有些怪异的世界里。

“能不能讲讲你在鲸神岛屿的事?”清雪及时将他从异地拉回来。

“既然你想听,我就说说吧,故事的开始有些漫长。”钟秋野说,“我很小时就知道爸妈在山上的动物园工作,他们很爱动物。有一天我妈带我到另一座山上的寺庙上香,那天人特别多,我看着她朝菩萨磕头,祈求平安。这时,我看见一只猴子,和我差不多高,抓耳挠腮地朝我招手,我的注意都被它吸引了过去。忽然它转身走到一棵树后,我小跑着追过去,看见一位身形消瘦的男人在喂它吃香肠。那人扬手朝阶梯下一指,猴子就往山下跑,我跑着追它,那人跟在身后。到了人少的地方,猴子转过身,跳到了那人怀里,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他们则看着我笑。

“后来,那人也抱起了我,猴子不停地逗我开心,我们就一起下了山,又坐车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个人便是我的养父。如果有人问起我,养父便说我是他亲生的,他离婚后我跟了他。对,我是被人偷走的。养父以为那时我小,才两三岁,什么都不会记得,可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但我从来没有透露过我知道这一切,我故意表现得很笨,喊偷走我的人叫‘爹’。他是一个耍猴的,开着面包车游走在不同地方的城乡结合部,常常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站在圈内就开始了猴戏表演,然后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便拿着托盘走过观众。我仔细地观察他们,想要从中找出爸妈,却从未见过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渐渐地,我的记忆模糊了,再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那只猴子叫中秋,我和它还有养父都住在面包车上,每次转场,中秋都被关在笼子里,我就在笼子外陪着它,其实车门紧锁,我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养父既是耍猴人,又是司机和厨师,他伺候我和中秋吃喝,没有表演时,他会训练中秋玩新的把戏。训练很残酷,他用皮鞭一下下抽在中秋身上,它不吭一声,我却感到很痛。后来,中秋生病离开了,我感到无比难过,没多久养父又从山上弄来一只猴子,我叫它重阳。重阳不懂得隐藏内心的恐惧,被打后不停喊叫,反倒惹来更多的鞭打。我六七岁时,养父除了训练重阳,也开始训练我玩杂技,做不好就不让我吃饭,我和中秋、重阳没有什么不同。重阳比中秋聪明,我也在偷偷训练它,没多久,它就能熟练地翻跟头、踏自行车,还学会了耍匕首,和我一起表演哑剧。有一段时间看猴戏的观众很多,我们挣了不少钱,那时我竟怀有一种虚幻的幸福感,觉得漂来漂去的生活挺不错。

“然而,好景不长,养父开始酗酒,脾气变得暴躁,有一天重阳在表演耍匕首失败后,喝醉的养父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它。那天傍晚收工后,重阳趁养父不注意逃进了树林,养父让我留在车里等他。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却没有逃走,而是坐在车里看夕阳,看比重阳屁股还红十倍的太阳缓缓落山。不知何时,我睡着了。午夜醒来,发现重阳就在我旁边,我摸了摸它的头,抱着它继续入睡。第二天中午,我才知道养父死了。重阳再次不见了。养父是从山坡上滚下摔死的,身上还有猴子的抓痕。养父走了,留给我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和一袋子零钱,还有一身拿不出手的杂技本事。那时我才十二三岁。”

“后来呢?”清雪问。

“后来警察联系到了养父的妹妹,她把我接走了。姑妈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还是对我很好。她是一位小学老师,给我办了学籍,让我去小学读书。放学回到家,她还会继续教我。我记忆很好,学得挺快,那时我不再需要隐藏什么,但毕竟上学太晚,读完初中我已经十九了。高中读了半年,我就不再上学了,离开姑妈的家去不同的城市,做各种各样的零活,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想方设法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只是徒劳地走遍每座城市的动物园,像只失去方向感的大雁,再也找不到归途。

“我的体育还不错,通过跑马拉松赚了一些钱,那时跑步的热潮还没兴起,我常常能获得不错的名次,还会出现在电视直播镜头里,爸妈若看体育频道,也许会看见我,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是他们的儿子。再后来,我之所以选择留在抹香城,就是因为我觉得爸妈生活在这里,这座海洋馆和记忆里的海洋馆很像,可他们并不在这里。那个海洋馆里也有好几只企鹅,我常常和它们比身高。”他无奈地笑了笑,“如今,我有时会和海豚一起在水池里冬泳,幻想自己是一条远离大海的鱼。”

清雪想了想说:“不管过去多长时间,你爸妈也都在找你,就像你一样,你们会再次遇见的。”

“但愿吧,我现在听天由命。”钟秋野说,“在南极,企鹅妈妈觅食回来,总能在茫茫企鹅群里找到自己的孩子和老公,可我们毕竟不是企鹅。”

“我是——”她竟然脱口而出。

“你是什么?”

“我是说,”清雪匆忙掩饰,“人比企鹅聪明多了,又有现代科技的帮忙,找到对方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借你吉言,我继续在抹香城找他们,也在动物园等他们。”钟秋野脸上有了笑容,“你想不想听一首鲸歌?”

“鲸歌?”

“对,鲸歌,既是鲸鱼的语言,也是它们的歌。鲸鱼一生都在流浪,一生都在歌唱,看似潇洒自由,实则痛苦不堪,因为人类的原因,它们常常搁浅在海岸,痛不欲生。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鲸,搁浅在了不属于我的人间。”

“放吧,我想听下。”清雪说。

鲸歌从音箱里流淌出来,悠长辽远,仿佛从时间深处飘来。有的歌声好像婴儿的啼哭。

“喜欢吗?”他笑着问。

“很熟悉的旋律,似乎闭上眼就能回到广袤无垠的南极。”她说。我倒是第一次听鲸歌,可她生活在南极,肯定听过无数次,估计连梦里都有鲸歌的回响吧。

“你去过南极?”钟秋野问。

“啊?”清雪方才觉得又失言了,“没有去过。怪不得熟悉,因为有的地方很像小孩在哭。”

“我也这样觉得。这首鲸歌长约二十分钟,但这只鲸重复唱了七天,就像俄罗斯套娃,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也许她在寻求同类的回应吧。”他笑着说,“下面就要讲到鲸神岛屿了。十一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跑友,他有些胖,想提高跑步成绩,在我的帮助下,他总算跑进了四个小时。他是精神病医生,为我在岛上找了一份护工的工作,我很感激他,总是尽心尽力地照顾那些病人。他说,适量运动有助于精神病人恢复,所以我常常带着病情恢复良好的人在岛上慢跑。”

“其中就有马达利。”清雪说。

“是啊,他在岛上住了一年。”

“他身体痊愈了吗?”

“精神健康都是相对的,当时看来,他已经足够健康了,所以医生同意让他出院,谁知他竟然杀了人。”

“出乎意料的事情总是太多。我老公曾在假日海鲜干了很多年,我也没想到他们公司走私毒品。”

“他被抓了吗?”他说。

“没有,他死了。”她说。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

“没事,已经一年多了,他溺死在了长江里。”清雪叹了口气。

“能不能问下,你老公叫什么?”钟秋野问。

“苏长川。”她说。

“他呀······”他若有所思地说。

“你认识他?”

“嗯。”他点了点头,“我曾在假日海鲜做过几个月,长川经常在同事面前提起你,说他有个美丽贤惠的爱人,今天终于对上人了。”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怎么又离开了鲸神岛屿?”

“唉,一言难尽,主要还是我的问题。我很喜欢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安迪在监狱里播放《费加罗的婚礼》的场景让我感触颇深,那些被剥夺自由的犯人静静地聆听音乐,神情安和,仿佛一群骄傲的企鹅。五年前,我在岛上做了一件类似的事,一天午休时,我将唤醒音乐换成了鲸歌,就是我们听的这首,以为会让精神病人陶醉其中,帮助他们恢复,谁知他们听到后,变得无比躁动,甚至有人跑到江边,差点就自杀了,关掉音乐后他们才慢慢恢复正常。”他无奈地笑了,“我自作聪明了,不仅没有让病人早些康复,反倒把自己扫地出门。之后我去假日海鲜当了送货员,就在你老公手下工作,每天为海洋馆的动物送去新鲜的鱼虾。四年半前,动物园招聘海洋馆管理员,我去应聘,很幸运得到了现在的工作。这里就像我的家,那些海洋动物就像我的家人,它们和我也很亲近,待在这里让我感觉如鱼得水。”

鲸歌已经重复到第三遍。精神病人听到鲸歌会变得更加疯狂吗?我听后内心很平静,反倒是钟秋野的话不时在心底搅起涟漪。

阳光倾斜着照进来,正好打在婴儿车上。钟秋野起身走向我,清雪急忙走过来,说我来就好了。她将车推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也很喜欢动物,”清雪说,“我觉得企鹅很有趣,也觉得鲸鱼让人敬畏。而人类确实比动物复杂多了。”她边说边推着婴儿车向门口走。

“是啊,人心深处藏了一片海,他人只会淹死在那里。”他的话让我心底发冷。

“很高兴听到你的故事,”她像个记者一样说道,“今天就不打扰了,我们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钟秋野说。他开了门,走在清雪的左侧。离开灵猫香和沉香缭绕的房间,我又闻到了淡淡的腥味。

“有个问题我也想问你,只是······”他欲言又止。

“你说吧,我尽量回答你。”她说。

“有些冒昧,我想问,这个孩子也是你和苏长川的吗?”他说。

“这也算是问题?”清雪说,“当然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妙,因为我和苏长川只有汐汐一个孩子,而她早就不坐婴儿车了。

“嘿嘿,我还以为你们只有一个孩子。”钟秋野笑着说。他和长川的关系比我以为得还要好。清雪没有回他。路过海洋馆时,那两只企鹅跑了出来,一摇一晃地跑向婴儿车。钟秋野笑着说请等一下,赶着好奇的企鹅走回了海洋馆。清雪推着车快速往停车场走。等她打开后备箱,准备将婴儿车放进里面时,钟秋野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笑着说,我来帮你。他一下子拉开挡篷,却看见什么也没有的婴儿车,又看了看车里,满腹狐疑地问:“孩子呢?”

清雪将婴儿车折叠好放进车里,没好气地说:“孩子早死了,你和苏长川关系那么好,不知道吗?”

钟秋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说了句:“你没事吧?”

清雪打开车门,发动汽车,离开动物园。只有汽车尾气回复了钟秋野。在拐角,她停下车,我从冬青树后跑出来,钻进了车里。

“还好没被发现。”我说。车已经驶进了闹市区,堵在泥石流一般拥堵的车流里。

“钟秋野确实有问题,”她说,“尽管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可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我想他都不确定吧。那些潜藏的秘密造就了真实的他。”

“我一直闻得到他身上的腥臭味,也许就是他指使那只叫重阳的猴子将他养父推下了山。”

“也许他就是重阳。”她说。

“你真闻不到了吗?”我说。

“他点的香味道太浓了,完全盖住了腥味。”

“我知道你变成我的样子后,嗅觉受到了影响,我觉得他就是想要杀我的人,而现在你才是我。”我像对待女儿一样告诫“我”自己,“纪清雪,明天就是第七天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不能为了救我将自己搭了进去。”

“不会的。”她笑了笑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还有想见的人吗?”

我想了想,说:“有……”车流动了起来,如一群沙丁鱼争相滑进硕大的鲸口,我望着窗外。“我爸妈在乡下,等过了明天我再去看他们。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也在抹香城日报社工作,她叫纪晓芸,比我小五岁,她是靠自己努力考进的报社,没有让我帮忙。”

“我们去看她吧。”她说。

“可她现在的状态就像前几年的我一样,一半心思扑在工作上,一半心思扑在男人身上,哪会想见我。”

“当然会的。”她笑着说,“我和你一起去看她,记住,你是我养的企鹅,不能说话,交谈的事情就交给我,如何?”

“好吧,尽管在一个单位,我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她了。我很想和她说说话。”

清雪给妹妹打了电话,约她在报社附近的餐厅吃饭。

然后我们回了趟家。清雪好好打扮了一番,还给我系了围巾,赶到餐厅时,晓芸已在那儿等我们。看得出,她比刚进报社时成熟、自信多了。她们开心地聊了很多,聊小时候一起堆的雪人,偷吃的对方的糖果,撕烂的作业本,又从小时候聊到大学,从大学聊到男人和工作,分享了很多趣事,也吐槽了很多人,还拍了很多搞怪的照片。当然,作为一只企鹅,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却被她们当做拍照道具摆弄出各种造型,我开心地一一配合。晓芸说,见到清雪走出抑郁,真的为她感到开心。她们还约好元旦假期一起回老家过。

吃完晚餐,晓芸在水果店买了三个苹果,给了清雪两个,说,平安夜快乐。清雪说,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平安夜平安。我在心里对她说。

死神到来的第七天,是圣诞节。我很早就醒了,躺在旁边看熟睡的清雪。八点,我去厨房准备早餐,她听到动静也醒了,来到厨房帮忙。我们互道圣诞快乐。

“明天我就走了,”她说,“这是我吃的你做的最后一顿早餐,还真有些恋恋不舍。”

“好想你不走啊,”我说,“可让一个死神赖着不走总有些怪怪的吧。”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心里一万个不舍,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就像抱住一个必然消失的自己。我预感到有些事情将会发生,却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朦朦胧胧得像隔着时间的迷雾。

吃完饭,我们收拾了屋子,整理了床铺,还掸掉了落在书架上的灰尘。清晨的阳光似精灵般在窗户上舞动,我拿出日记本,给她读青春时写的日记。忽然,手机响了,《盗梦空间》的唤醒音乐Nonjeneregretterien从海洋深处涌来。是一个陌生电话,清雪接了,并开了外音。

“你好,”她说,“请问你是?”

“纪清雪,我是方小程。”对方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我说。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方小程说。

“什么真相?”我忙问。

“长川死的真相,我这儿有他们杀了企鹅也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又问。

“谁杀了企鹅?”她问。我们面面相觑。

“来了就知道了。”方小程说。

“你在哪儿?”我们一起说。

“看短信。”方小程说完就挂了电话。

“是鹿特单酒吧,我必须去一趟。”清雪看着我说。

“不行,这明摆着是圈套,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毕竟苏长川是我老公。”我说。

“可现在我才是纪清雪,你只是一只企鹅。”她拍了拍我的翅膀,“再说,那只是一个酒吧,我也去过,没什么好怕的。”

“可太危险了。”

“没事,我可是死神,她应该怕我才是。”

清雪打开门走了出去,叮嘱我要反锁,她关上门,在外面用钥匙转了两圈,门锁上了。我又在里面反锁上。我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我不担心自己,只怕她出了意外。

下午一点左右,清雪打来电话,说冰箱里还有三文鱼寿司,提醒我吃午饭。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在酒吧等了一上午,方小程没有出现,刚才发短信来,医院喊去加班,让我去鲸神岛屿见她,我已经在路上了。我说,要不先回家,明天去见她也不迟,今天还是圣诞节呢。清雪说,我会尽快赶回来,不说了,要进隧道了。

又是鲸神岛屿。我打开门,坐电梯到33楼,然后走到天台,整个世界的噪音伴着北风呼啸而来。天气阴沉,似乎又要下雪了。我望向苍茫的北方,无数的楼宇掩映在阴霾中,无数的人和车在脚下流淌,我只能耐心地等待她归来。

我走下楼,回到房间,打开客厅的灯。时间极其缓慢地消逝,我看得出每个光子跳动的舞姿,听得见空气被呼吸撕裂,嗅得到遥远动物园的异样腥味。夜幕降临,依然没有清雪的消息。我泡了一大杯特浓的咖啡,喝了,精神无比亢奋。接连去了几趟卫生间,第四次站在洗漱台前洗手时,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吓了一大跳——里面的人是纪清雪。我又从企鹅变了回来,很可能Q已经出了意外。我的心感到割裂般的疼痛,眼泪滴落,径直砸在水池里。

已到子夜,再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到第八天了。Q,你还好吗?

又过了一刻钟,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我的心像只小鹿在跳,慌忙跑过去打开了反锁,没有看见Q或者清雪,门外是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人,身上落了一些碎雪。对方看到我有些吃惊,猛地关上了门。

腥臭味瞬间涌进客厅,包围了我。

“你来干什么?”我说。

“你怎么在家?”他眉头微皱,问我。

“我当然在家,不然我还能去哪儿?”我抓起放在果盘旁的水果刀,说,“你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我的声音在抖。

钟秋野双手下压,示意我平静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剥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剥了一个问我吃不吃。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吃,请你赶快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手机,说:“这是你的手机,报吧,我只是来向你说圣诞节快乐,你就这样招呼客人?”

“我知道你杀了人,别假惺惺的了。”我说。我缩在墙角,将水果刀的刀尖对准他,身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此时,我忽然觉得身形高挑、“彬彬有礼”的他才是死神。

“哦?是吗?看来我得多待一会儿了。”他说,“你不是记者吗?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故事吗?怕什么?”

他平静的声音让我身上的汗变成了薄冰。

他继续说:“一周前你来找我时,那两只企鹅还没有引进,我告诉你原来的企鹅都消失了。其实,它们没有消失,而是被人杀了。去年的十二月十三日,吃过晚饭,我在家里重温《黑暗骑士》,看到蝙蝠侠去拯救瑞秋时,有人来敲门。马达利派了一辆车来接我,说找我有事。车将我送到滨江公园附近的别墅区,马达利笑着走出来,将我迎进别墅。他准备了海鲜火锅,不停地劝我喝酒,席间和我聊起在鲸神岛屿的生活,他说了很多感谢我的话,聊了近况,还想请我回去做市场主管,去接你老公的位置,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答应他。平时我很少喝酒,但那天的酒很柔和,不知不觉喝了很多杯,酒劲像潮水般慢慢吞没了我,我醉得不行,就像产生了幻觉,于是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凌晨,我被争吵声吵醒,我见到了你老公,他神色很紧张,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人的袖口还沾了血。马达利不再搭理我,让人将我送了回去。

“我醉醺醺地回到动物园,等我走到海洋馆,瞬间清醒了。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鲜血浸染了每一块瓷砖,我踩着鲜血走到里面,发现企鹅被残忍地杀害了,就像开膛手杰克来过海洋馆。我快要疯了,抱着那些惨死的企鹅,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拿起刷子忙碌起来,黎明前才将鲜血清洗干净。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企鹅的惨状,虚假的同情最让我受不了,所以我把它们的尸体运到房间藏了起来。幸运的是,有一只企鹅躲到我的床下,逃过一截,可没几天,它也死掉了。它得了抑郁症,活活将自己饿死了。

“后来,我身上就有了一股洗不掉的腥臭味,那是企鹅鲜血的味道,烙印在了我身上。我只好用香将腥味遮住,不然我会睡不着,睡着了也会不断做噩梦。有人报了警,可监控设备要么被破坏了,要么没拍到人,警察没有查出偷企鹅的人,事情不了了之,可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只是想不通为何要杀了它们,即使真的偷走企鹅,也不会让我那么愤怒。我昨天还去看望了我的朋友,那个精神病医生,他常说,心病还要心药医,他说得没错。当我一个个杀掉那些凶手,哦,不,是让他们割腕自杀,让鲜血浸染他们的身体,我的噩梦才一点点消失。”

他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用冰块冰镇过。

“就因为那些人杀了企鹅,你就杀了他们?”我看着眼前的“疯子”,喊道。

他说:“你说得真轻松,企鹅都是我的家人,我只是在替家人复仇。”

他忽然哭了,将手里的橘子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十二年前我就找到了亲生父母,那时父亲已成了动物园园长,他告诉我,母亲得了精神分裂,见到小孩就当做自己的孩子,抱着不放,没办法才医院。父亲不让我认她,怕加重她的病情,因为在母亲眼里我还是小孩,医院当护工,就是想亲自照顾她。五年前,母亲去世了,半年后,父亲也离开了。之后,我进入动物园工作,陪着那些动物,却有人杀了它们,我恨那些人,他们都该死。”

“你太冷酷了。”我说。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老公和你女儿的死与马达利有关,你难道不想替他们报仇?”

“什么?马达利杀了汐汐?”我有些失控了,“为什么?”

他说:“因为苏长川偷了马达利的东西,他谎称将东西藏在鱼肚子里,喂给了企鹅。没想到,他们那么蠢,竟然信了他的鬼话。所以,马达利才会请我去吃火锅,那些企鹅才会惨遭毒害。这都是因为你老公的贪心,要是他不耍小聪明,把东西一克不少地还给马达利,我想,你老公和女儿也不会死。那天的关爱精神病人活动我也在,在活动间隙,我亲眼见到马达利给了苏长川毒品让他吸食,乘渡轮回来的时候,神志恍惚的苏长川掉进了江里,虽然我没看见,但我想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你女儿吓哭了,趴在船舷上喊他,一个趔趄,她也坠入了长江。我不忍心,跳下去救她,然而,救上岸时,她没被淹死,却被活活冻死了。”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浑身没了力气,瘫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

钟秋野离开沙发,走向我,说:“其实我不想杀你,可现在已经晚了,该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我都说了,请别哭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你女儿了。”

他掰开我的手指,取走水果刀扔在一旁,将我的头重重地往墙上一撞。我的眼前逐渐模糊,房间不停地旋转,隐约间我看见放在柜子里的企鹅玩偶,它在冲我笑。

手机突然响了。钟秋野捡起地上的手机,说:“多好听的铃声啊,我也很喜欢诺兰《盗梦空间》的这首曲子,你就当是一出梦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等对方挂断。几秒钟后,手机又响了。“这个蒋云舟好烦啊,我记得有一个刑警也叫蒋云舟,是一个人吗?”他说。他将手机关了机,像小丑般笑着走向我。

他在我耳边说:“差点忘了,凶手马达利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他不会再让人割腕自杀了,所以你要换种死法。”他扛着我走向阳台。

窗外又下起了雪,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纷纷扬扬,仿佛南极的雪都运到了抹香城。

他打开窗,将我从22楼扔了出去,就像扔出去一只猫。雪从天空往下落,我也是,只是比雪落得更快。耳旁风声呼啸,似群鬼呼喊,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我似乎身在南极,天地间只剩下了风和雪。

我像疲倦不堪的鲸落向了白茫茫的深渊,血从身体里飞溅出来,融进了雪里,流向了阴沟。

我看见了子栖,它又变成了企鹅,远远地从街灯下跑过来。我爬起来擦了擦身上洁白的雪,去迎接它。它拉着我的手,说:“你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没有说。”

是啊,那唯一的一个愿望我还留着。

“我想回到过去,”我说,“我想拯救我女儿,可以吗?”

它迟疑片刻,说:“抱歉,我只能让你回到七天前,你愿意再次回去吗?”

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说:“我已经回去几次了?”

它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我:“不要问多少次,就问还想不想回去,你要知道,回去后你的记忆大部分都会丢失,我的也是,无法帮你更多。”

“想,”我说,“我想回去,七天前的世界毕竟没有那么糟糕,我想尽力让它美好一些。”

“好。”它说。

忽然,我陷入一片绚烂的流光之中,坠向地心。我来到了南极,变成了一只企鹅,摇摇晃晃地从海里游到岸上,找到老公和女儿居住的冰房子,将捕获的鱼虾分享给他们。他们也变成了企鹅。

老公吃着磷虾,读了一则笑话,他说:“企鹅队长开车经过,看见一只小企鹅带着一个女人站在路旁。带她去惊人院,队长下令。几天后,队长又看见那只企鹅带着女人站在路边。你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叫你带她去惊人院?队长说。报告队长,我们去过惊人院了,企鹅回答,还去了电影院,现在要去动物园。”

我从梦中惊醒,看见一只企鹅坐在卧室的板凳上。它说:“我是死神,一周后的夜里我将会带走你。”

我说:“我知道,很高兴见到你。”

·END·

第一季·惊人故事大赛

大家好,我是院长。

非常开心却又有些遗憾的告诉大家,本次惊人故事大赛征文阶段已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紧张刺激的评选阶段了。

细心的小伙伴们应该发现了,本院底部菜单栏的大赛入口已经悄悄消失,同时,征稿邮箱也已停止接收来稿。请仍希望参加的准研究员们养精蓄锐,为下一季故事大赛做足准备。

然而,针对本次故事大赛,本院也有几个变动需要通知大家:

1.本次大赛所有入围来稿将持续刊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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